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。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,不得用作商业用途;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今日水犹寒 作者:绝世小白莲 文案 流落他乡的异族少女,因欠债而锒铛入狱,却意外被一个陌生的年轻将领赎买。 她成了他府中的侍婢,他时常对她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眷恋之情, 这眷恋的背后究竟是真情还是一场周密的阴谋? 她不得而知…… PS: 虐恋非甜宠 正剧向 内容标签: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闻澈,花珍珠 ┃ 配角:上颢云檀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第一章   天气阴沉寒冷,空中飘着细密的冷雨。   清晨,晓光刚跃上屋檐,杨府已被一圈又一圈的讨债人围得水泄不通。   新上任杨刺史官位不过坐了三日变突然暴毙府中,此人生前嗜赌,暗地里欠了不少债,他人一走,债主们纷纷闹上门来,天还没亮便在外头一阵阵叫嚷。   杨府内冷冷清清,刺史大人的妻小似乎早就知道当家的会惹来麻烦,刚过头七,便趁着夜黑卷走了府内所有财物,脚底抹油溜了,唯独丢下一位新入府的小妾和她的贴身丫头收拾这烂摊子。   小妾姓花名珍珠,杨刺史临死前一晚在青楼里替她赎了身,满心欢喜地喝了几杯酒,将她带回家,谁料当晚就死在了她的房里。   杨夫人怀疑丈夫的死别有蹊跷,特意请了仵作上门验尸,仵作查了半天,却说是饮酒过度,暴毙而亡,谁也怪罪不得。   今晨,漫天细雨中氤氲着迷蒙的雾气,天空灰暗,透不出一丝白光。   花珍珠醒来时天已大亮,她头疼欲裂,挣扎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,起身披了薄衫,缓缓走出屋去。   府邸里已经空空荡荡,花园里一片荒芜,原本的锦绣葱茏的草木被人践踏得歪歪斜斜,远处的正堂外有几块破破烂烂的白幔,随着风凄凉地飘舞。   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跪在走廊上哭,花珍珠有气无力地靠在门边,伸手揉了揉额角,她的相貌极其清秀,年纪跟廊上的丫头差不多,淡墨似的眉目透着一股孱弱气,细挑的身子斜倚着门框,腰儿如水蛇般轻轻一折,天生就是一块给人当妾侍的好料子。   可惜,花珍珠的目光很冷,冷中又带着倔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跟与生俱来的羸弱相抗衡。   花珍珠迷茫地注视着无人地府邸,模模糊糊地记得,昨夜杨夫人突然一改往日的厉色,态度和款地将她叫去一块儿用膳,可她没吃几口便感到一阵急浪般的晕眩,紧接着便不省人事了。   “烟素,外面是什么声音?”   花珍珠开口询问,府外的吵闹声传到她耳边宛如嗡嗡虫鸣,她的头疼得愈发厉害,眼前的事物时而摇晃时而打转。   “大人生前债台高筑,外头那些都是来讨债的。”廊上的丫头一边擦眼泪一边回答。   “大夫人和二夫人呢?”   “走了,昨晚全都走了!她们丢下咱们了!”烟素哽咽着道。   花珍珠悠悠地点了点头,忽然道,“咱们出去看看吧。”   说罢,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,烟素连忙赶上来扶着她,昨夜的药效似乎仍有残余,花珍珠依然神志不清,她的步履虚浮,幽深的回廊在眼里不断地扭曲,房屋院落一会儿近一会儿远。   待到朱红的大门推开,轰雷似的喧闹声猛然冲进了她的耳中,她只觉眼冒金星,险些站立不住。   府外挤满了讨债的人,他们大声逼问她,要她还钱,见她站着不说话就变本加厉地鼓嚷起来,有些人甚至冲上了台阶,拉扯她的衣衫,甚至作势要冲进府去。   花珍珠被人拉得头晕目眩,她丢魂落魄地立着,竭力想要清醒过来,推搡间,小丫头烟素张开双臂拦在她跟前,高声喊道,“杨大人已经死了,家眷也都散了,大家行行好,得饶人处且饶人,咱们没钱!”   可这根本不管用,烟素的声音转眼就被更大的吵嚷声淹没了,不少男人开始揎拳捋袖,摆出要动武的架势,越来越多的人冲上了台阶,恐吓着要把她们送去衙门。   花珍珠只觉有人从背后狠狠撞了她一下,她的眼前一黑,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   *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二章   等花珍珠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,她已被人送去衙门,收了监。   新来的女犯人个个都鬓乱钗斜,身上穿着囚衣,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,站在阴森森的走廊外排成一长列。   看守她们的牢头笑咧了嘴,露出一口黄牙,挨个儿从这群新来的女犯人身上收取好处,他的个子跟花珍珠差不多高,但身段结实,四肢发达,一张扁阔的脸上生了一个奇大无比的塌鼻子。   烟素哆哆嗦嗦地站在花珍珠身边,她们前方排着五六个女犯,有些畏畏缩缩地低头哭泣,任由牢头伸手抢她们发上的朱钗,颈上的挂坠;有些则态度轻慢得很,双手叉着腰,挺着胸膛,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儿。   等那牢头过来的时候,花珍珠低头取下了发上仅剩的两支金钗和腕上的青玉手镯,自觉地递了过去。   那人顿时露出一张笑脸,厚实的嘴唇上翻,露出血红血红的牙肉,“小娘子那么听话,一会儿给你个好地方住!”   说罢,他又走向烟素。   烟素身上没有任何值钱东西,只有两只廉价的琉璃耳坠子,她取下来递给那牢头,他拿在手里掂了掂,轻蔑地一笑,摇摇头,“这可不够啊,小娘子要是拿不出来,我就要送你去大牢了。”   烟素一听,顿时发起抖来。   “大牢是男女混住的,又脏又乱,什么鼠虫都有,”牢头漫不经心地伸手剔了剔牙,“你这娇娇怯怯的模样,要是去了那儿怕是挨不住几日啊。”   “我替她给。”听到这话,花珍珠忽然开口道。   “什么?”牢头竖起耳朵又问了一遍,这少女说话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,牢头一时竟没听明白。   “我替她给。”她又重复了一遍,吐字很慢,然后从衣带上拆下了几颗宝石递了过去。   牢头欢喜地接了过来,抬起头,一双鼠目贼溜溜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,“小娘子,你身上要是还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出来,在咱们的牢里,若想有些好待遇,比如换个轻些的锁链,住个干净的牢房,吃顿热饭,都得花油水,你身上藏再多值钱玩意儿,进去一天就统统给人抄光了,所以不如给我,我好照应你。”   花珍珠沉默了一会儿,又伸手从颈上取下一条项链,项链的挂坠是一颗罕见的黑珍珠,牢头一看就眉开眼笑,少女将那链子攥在手里,兀自挣扎了许久,才递了过去。   “我要被关多久?”她低声问道。   “关到你还清债务为止。”牢头笑吟吟地抚摸着那颗又大又亮的黑珍珠。   “怎么还?”   牢头皱皱眉,“你有家人吗?”   花珍珠咬了咬牙,“没有。”   “肯替你还债的朋友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你就出不去了,除非有人来赎你。”牢头说着将大手一挥,抬高嗓门道,“好了,进去!统统进去!”   女犯们歪歪扭扭地排成一列,低着头走进了长廊,一扇扇牢门打开,她们在牢头的指挥下每四人走进一间牢房,很快就被关押了起来。   花珍珠跟烟素被拆散了,她被关在走廊最尽头的一间牢房里,而烟素却被关在最前头那间。   石砌的牢房潮湿又寒冷,顶上开了一方天窗,几缕日光投射进来,冷冰冰的石地板泛着潮气,陈旧的芦席已经发霉了,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一阵阵往犯人的鼻子里钻。   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花珍珠脚边溜了过去,她尚自出神,不禁吓了一跳,猛然从草垛上站了起来。   “哟,哪儿来的娇小姐!”有人开口嘲讽了她一句。   那是个坐在木栅栏边的妇人,长相刁蛮凶悍,看上去懒洋洋的,自从花珍珠进来后,她就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她。   “你是犯了什么事被抓进来的?杀人?还是偷盗?”   少女看了她一眼,兀自坐回草垛上,沉默不语,好像什么都没听见。   那懒妇见状,露出了一个刻薄的冷笑,“约莫是和奸吧?还装得怪清高呢!”   花珍珠皱了皱眉,干脆闭上了眼睛。   “别理她,她见了标致的女人就泛酸。”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,花珍珠睁开眼睛,转过头去看,离她最近的是个怀了身孕的年轻女人,脸庞清瘦憔悴,声音却十分柔婉。   少女听罢默默点了点头。   “你看上去很年轻,今年才几岁?十六?”那有身孕的妇人问道。   “十七。”花珍珠回答。   “怎么会到这儿来的?”   “因为欠债。”她努力想要矫正自己的口音,每次说话都很慢。   “巧了,我也是因为欠债才进来的,”妇人微微笑道,“我夫君死了,欠了人十两银子,我一时还不起,就被人送进来了。”   花珍珠吃惊地看着她,原来在这个地方欠人十两银子就会被抓进来,那杨刺史起码欠了人几百两银子,她竟突然觉得有些骄傲了。   “听你的口音,你不像是本国人。”那妇人又问道,“你是哪儿人?晔国人?”   晔国是三年前刚被雩之国打下的小国,传说那是片水木清华的土地,无论男女,皆相貌秀美,尤其女子,多有我见犹怜之态。   花珍珠眉目间那股羸弱气很符合雩之国人对晔国人的想象,可惜他们猜错了,少女笑了笑,摇摇头,再也没有说话。   牢里的时间过得很慢,少女坐在原地一动不动,好像一座雕塑。   幽暗的微光从天窗外照射进来,她抬起头估测地面与高窗的距离,然后又一一打量牢房中四个迥然不同的女犯。   花珍珠想逃,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替她还债,更没有人会替她赎身。   她不是晔国人,许多人都猜错了她的来历,其实,她是西边草原上的孟莱族。   孟莱族长年居无定所,他们擅长弯弓射远,在草原上信马由缰地过活,日子原本过得自由自在,半年前却突然遭到雩之国铁骑的驱赶。   孟莱族民风尚武,行事素来彪悍,岂肯轻易为人驱赶?   于是双方展开了交战,苦战数月后,孟莱族终是落了下风,她的族人死伤过半,身为头领的父亲被擒,自己只能随着余党逃亡。   族内虽遭到重创,族人却不肯轻易罢休,这个游牧民族的凶悍是流淌在骨血里的,凡事睚眦必报,拼起命来就像没有开化的野兽,阖门百口一起上,无论男女都从小习武,身手矫健异常。   此番落败后,孟莱族残部聚集一处,密谋卷土重来,首要任务便是救出他们的族长,他们暗中派人潜入雩之国,而花珍珠就是其中之一。   她是族长的女儿,是这次任务的关键。   可她年纪尚幼,生来个性强硬,又是初次经历霍乱,胸中恨意难平,原本打算接近杨刺史,打探她父亲的关押之地,谁料那杨刺史竟是急着想要将她据为己有,情急之下,她一时脑热,对他下了杀手,过后又着了杨夫人的道,被人收了监。  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通知她的族人,就算她的族人得到了消息也很难抛头露面地来救她,唯一方法便是她自行越狱。   但意外的是,花珍珠尚未来得及制定越狱的计划,事情便突然出现了转机。   第二天傍晚,一名牢役来到走廊尽头,取出钥匙打开了牢房大门,粗哑着嗓音大声道,“花珍珠,出来吧!有人赎买你!”   花珍珠猛然抬头,她大为吃惊,而坐在牢门边的女犯人则不怀好意地回过头冲她笑。   “愣着做什么?还不快起来跟我走?”牢役催促道。   花珍珠慢慢站起来,走到了牢房门口,她压低了声音问那牢役,“是谁赎的我?”   “你去见了就知道了。”牢役的阴阳怪气地答了句,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,面上依稀挂着冷笑。   花珍珠闭上嘴,默默地跟他走,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凉飕飕,泛着潮气和馊味儿的长廊,向左拐了个弯,正前方是一处探监室,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男人们的说笑声。   她被人引领着向那儿走去,沉重的手铐脚镣一路丁零当啷地响。   探监室里坐着四个人,那名塌鼻梁的牢头和两名牢役正在陪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喝酒赌钱,室内点着两台香炉,青烟袅袅,香气浓郁,似乎是为了掩盖牢房内传出的酸臭味。   “闻领军,您要的人带到了。”那牢役低头哈腰,一脸谄媚。   那军官模样的人刚笑嘻嘻地将桌上的铜钱统统拨到了自己跟前,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,正一枚一枚地点着,听到这话便抬起头来。   烟雾沉沉的微光里,他默默地打量她,先从脸到脖颈,又从肩膀到胸脯,那阴深的目光就像在估量某种货物的价值,从头到脚,一丝都不放过。   花珍珠挺直了脊梁骨,高高昂起头,眼睛跃过他的脸,直直地注视着正前方。   她一看见他身上的戎装就寒毛直竖,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草原上的厮杀,雩之国的骑兵个个都穿着类似的黑色戎装,像翻腾的巨浪一样冲下来将他们淹没。   “闻领军,怎么样?不错吧?”牢头腆着脸,殷勤询问。   那军官笑了笑,却依旧没有停止打量她。   他看她看得津津有味,上扬的嘴角隐含着一种古怪的享受,有那么一刻,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深澈的悲伤,可只是短短一瞬间,他就恢复了常态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冲她扬了扬下巴,颇有些傲慢的意思。   花珍珠一语不发,她的眼睛木然地注视前方,好像什么也没听见。   “闻领军问你话呢!”身边的牢役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,“一个倚门卖俏的淫/妓装什么清高!”   听到这话,花珍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,她的呼吸加快了,却还是固执地不发一言。   “冥顽不灵!”牢役不耐烦地啐了一口,立刻又拉开笑脸来对那军官道,“她姓花,名珍珠。”   “花珍珠?”军官嘲弄似的嗤笑了一声,随即问道,“多少两银子?”   “闻领军,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,怎么着五百两银子也是要的吧?”   “五百两银子?”姓闻的领军顿时大笑了起来,“你以为你是妓院老鸨,卖的是青楼红魁?五百两银子卖个女犯,你的心也忒黑了,我看顶多一百两,我就出这个价,你爱要不要,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。”   “得得得,领军说一百两就一百两吧,”牢头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,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一般叹了口气,而事实上,一百两银子一点都不亏,大多数犯人三四十两就能买到手了,“来人,把这姑娘的铐镣解开,让她跟闻领军走。”   **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三章   花珍珠默默随着那人走了出去,这座牢房地势偏僻,四周环绕着一圈林木,偶尔可以看见几只飞鸟掠过树梢,周围没有半点烟火气,只有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泊在大牢外。   那个姓闻的军官示意她上车,她站在车边,警惕地瞪视着他。   他见她不动,便冷冷地笑了笑,“怎么了?你想一辈子呆在牢里?”   她皱了皱眉,杵在原地一动不动,但不一会儿还是按照他的意思上了马车,很快那人也跟了上来,车厢内很宽敞,他坐在她身边,隔着一尺的距离,不近也不远。   马车奔跑起来,血红的残阳渐渐从山后落了下去,夜幕正式降临,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伴随着一弯寥落的孤月静静挂在天边。   花珍珠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,也不明白这个人赎买她的目的,她心中充满了疑团,可嘴唇却紧紧抿着,不发一问。   “我想,你应该认得我。”待马车驶得稳了,那军官转过头默默端详她。   她木然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。   此人的五官生得颇有英气,浓眉大眼,相貌堂堂,原本较浅的肤色因为日晒而变得黧黑,乌黑的眼珠炯炯有神,却透着一股豺狼般的凶狠和精明。   花珍珠记得杨刺史去青楼赎买她的那一夜,这个人似乎是跟杨刺史一道儿的,他那时就一直盯着她看,看得毫无顾忌,目光就像被胶住了似的,粘在她身上。   于是花珍珠猜想,这个人赎买她的目的大概跟那杨刺史一样,想要把她据为己有,但这绝不可能,她已经想好了,必要的时候,她会让他跟杨刺史一样死得悄声无息。   谁料就在她动杀念的时候,那军官突然开口问道,“听说杨刺史死在了你的房里,我很好奇,他究竟是怎么死的?”   花珍珠的脸色刹那间变白了,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直视着前方,嘴唇闭得更紧了。   “不说话?”那人看着她,片晌,幽暗地微笑,“没关系,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。”   少女默不作声,但喉咙却是紧张地动了动,作了个一个吞咽的动作。   马车轱辘而行,穿过了一大片树林,走上了宽阔的入城大道。   她很想知道自己将被送往何处,但却不敢开口,生怕自己的口音暴露了来历。   如果他像杨刺史一样将她带回自己的府邸,那倒是没什么可怕的,可万一他带她去的地方是一间刑室呢?她会不会受到百般拷问,直至交代出杨刺史的真实死因还有她的来历和目的为止?   花珍珠的两手紧紧绞在一起,牙齿微微打颤,人却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,万分紧张的关头,她的脸上仍旧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冷漠神情,那军官望着她,颇有些赏识地露出了笑容。   接下去,他再也没有问她话,只是懒洋洋地仰在那儿,时不时地打量她,他的神态很阴郁,但阴郁中透出一种奇怪的眷恋之情,还有深深的疲倦。   马车在这种诡异的沉默里又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,终于在闻府跟前停了下来。   花珍珠走下马车,朱红大门外有个管事嬷嬷候立在那儿,姓闻的军官没有下车,只是撩开车帘子,对那嬷嬷吩咐了几句,那嬷嬷应和了几声,笑容可掬地转身带着花珍珠往府里走去。   花珍珠一时摸不清那人的目的,只能讷讷地跟着走。   这座府邸很是富丽,草木锦绣,亭台琳琅,粉墙四面环护,绿柳袅袅周垂,三两处垂花门楼,条条抄手游廊曲折缦回。   花珍珠被人引着从小角门进入了花园,园里佳木葱茏,奇草仙藤绕墙而生,两人穿过石亭假山,又上一座白石小桥,桥下一池清水,翠荇香菱摇摇落落,红鱼锦鲤跳跃游动,过了桥再往前去,穿过一带青墙,便见一排低矮的房屋。   花珍珠琢磨着那该是婢女杂役的住处。   就在这时,那个笑容可掬的嬷嬷停下了脚步,转过身来,她告诉她自己姓金,让她唤她金嬷嬷。   金嬷嬷将她带去一间简朴干净的屋子,那是个单人间,只有她一个人住,她还给了她一套衣裳:一条素白绸缎裙,一件淡粉色肚兜,一件布料粗糙的白色中衣,还有一件淡绿色绣边短裳。   这叠衣服上横放着一支梅花银簪,虽然被擦得锃亮,但看得出来已经有些旧了。   花珍珠混入雩之国的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服饰穿着,这儿的姑娘偏爱柔软的质地,女装大多单薄轻柔,能随风飘曳,不像她在草原上的时候,总是穿宽大的长袍,束腰带,蹬皮靴,随时都能上马骑乘,跟人打上一战。   少女脱下囚衣,用干净的水擦洗了身子,又解开发辫,将头发也一并洗了,仔细擦干身子后,才换上了软绵绵的裙裳。   她穿戴齐整,拿起那支梅花簪子,举到半空看了又看,随即露出了微笑。   她喜欢关内女子的发饰,漂亮又锋利,关键时刻可以用来保护自己。   念转至此,她半绾起长发,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,将银簪子斜斜一插,便推开门走了出去。   金嬷嬷正在门外指使几个小丫头,见她出来,便带她在府邸里走了一圈,让她熟悉熟悉地形。   这地方对花珍珠而言就像是一座迷宫,东边是什么清心堂,西边又是什么古月轩,转个弯是秋风楼,回过头又是飞云阁,前方的游廊曲曲折折,不知道通向哪儿,蜿蜒的地形远不及草原上红红绿绿的帐篷好认。   花珍珠的内心非常焦灼,一来府里地形难辨;二来这里到处都是守卫,进进出出关防惟谨,她根本没有逃离的机会。   金嬷嬷告诉她,她在府里要干的事约莫是收拾闻领军的书房;跟其他婢女一块儿打扫回廊院落;府里若是来了客人便要帮忙端茶递水,必要时陪酒助兴也并非不可能。  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,只得一一应承下来,暂时在这府邸虚与委蛇。   花珍珠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她在府中的待遇不差,其他婢女大多三两人住一屋,唯独她能单人单间,粗活重活自有家丁处理,她不需要花几分力气,至于男主人,自从她入府后,她就没有再见过他。   府里的其他婢女已经呆在这儿有些年岁了,她们彼此相熟,自然结成了牢固的帮派,见新来的姑娘年轻貌美,大多有些排斥。   花珍珠发现这里的姑娘都爱作出一副娇滴滴,弱不禁风的姿态,这跟草原上的女子极其不同,孟莱族以健壮刚强为美,那里的姑娘大多敏捷有力,举止雷厉风行,娇弱的女子在孟莱族往往会被人瞧不起。   雩之国则截然不同,府里的婢女们时常躲在她背后偷笑,她们笑她大大咧咧的举止,笑她走路步子太宽,胳膊摆动的幅度太大,笑她没有一点女子的娇柔风韵。   每当花珍珠回过头去看她们时,她们便立刻收起了笑容,抿着唇儿,你推推我,我拉拉你,互相挤眉弄眼地会意。   花珍珠的雅语本就说不太好,面对指摘,她也懒得理睬,每天都沉默不语地按照金嬷嬷的指示干活。   入府第五日,她又见到了那个前来赎买她的军官。   **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四章   那天夜里,明月高悬,两三支杏花斜欹在枝头,淡淡轻烟晕染着碧色纱窗。   花珍珠正穿过回廊,往花园里走,准备回屋安歇。   游廊拐角处,不知谁的香囊掉在了地上,她恰巧走过,便俯身拾了起来。   花珍珠蹲下身的时候,一个黑色的身影将她笼住了她,她怔了怔,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。   少女定了定神,手里抓着香囊,镇定地站了起来。   他就立在她跟前,身子斜靠在廊柱上,带着醺醺然的酒意低垂眼睛,脸上的神情如同在冥想一般。   花珍珠警觉地看了他一眼,将手里的香囊递了过去。   他缓慢地伸出手,交接之时,她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了他的拇指,他的身体突然一僵,然后慢慢抬起头来。   或许是触及了他的某些回忆,他看她的眼神很迷茫,仿佛正透过她在回望一个遥远的地方。   花珍珠飞快地将香囊塞进了他的手里,皱起眉头,厌恶地后退了一步。   “你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?”那人发话了,他的声音因为喝多了酒而变得沙哑。  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,一言不发。   “杨刺史赎买你的时候,我也在场,他的眼光很不错,只可惜福分太薄,还没来得及享乐就一命呜呼,所以好处只能留给我了。”   那人说完,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,幽幽地笑了起来,他的笑容颇为高慢,还透着居高临下的残忍劲儿。   花珍珠目视前方,保持冷若冰霜,眼里依稀泄漏出几分鄙夷。   “还是不说话?”他低头打量她,眼睛是血红的,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一样。   她置若罔闻,昂然而立。   于是他继续一言不发地盯着她,紧接着毫无征兆地,他探出手扣住了她的后颈,用力抬起她的脸,低头亲吻她的嘴唇。   花珍珠大怒,她条件反射一般拔下了发上的簪子,娴熟地在手中一转,毫不留情地往那人的颈间刺去。   他蓦然离开了她的嘴唇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,花珍珠立刻伸出另一只手掌向他面门劈去,却又被他中途拦截,于是她冷不丁地化掌为爪,恶狠狠地往他脸上划,要不是那人躲避及时,脸上便要留下几道耻辱的印记。   可他并没有因此而退却,反倒是面露出凶光,被激发出狂性来了!   只见他一把将她拖到了廊柱边,花珍珠的后背猛然撞上了柱子,她的喉咙发甜,直想吐血,于是忍无可忍地大喊道,“滚!滚开!你这个畜生!”   可惜这回轮到那人置若罔闻了。   他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整个人摁在柱子上,低头封住她的嘴唇,花珍珠发疯一般挣扎,她踢他,咬他,可他根本不去理会,硬是将她摁在廊柱上乱吻一气,吻得满嘴是血,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。   “呸!不要脸!”花珍珠用力一抹嘴唇,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几口血,她龇牙咧嘴地瞪着他,活像一头母狼,张口便是一连串的脏话,“你这狗贼!腌臜东西!泼皮!贱厮!直娘的秃驴!……”   她一口气把这些日子听到过的所有龌龊话都骂了出来,同时将梅花簪子高高举在手中,随时准备冲上去给他几下子。   “你的血很甜……”   谁料那军官却舔了舔嘴唇,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,他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迹,又低声喃喃了一句话,那句话她没有听清楚,依稀是什么“……一模一样”。   “很好,你现在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。”说着,他笑了起来。   花珍珠一怔,猛然闭上嘴,咬紧了银牙,心里头愤恨不已。   “你说话的口音很重,你是哪儿人?打哪儿来?”他看上去漫不经心的,好像已经从方才的狂暴中解脱了出来。   花珍珠警惕地看着他,“我是晔国人。”   既然那么多人都猜她是晔国来的,那她就将计就计好了。   “哦,晔国人……”他似乎是信了,点点头,走到回廊边坐了下来。   他的坐姿很随意,张开了两条腿,左右胳膊分别支在上面,然后抬起头,眯起眼睛打量她,“你会弹琴吗?”   “不会。”   “唱曲?”   “不会。”   “作诗?”   她摇头。   “下棋?”   她皱眉,仍是摇摇头。   他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用一种低沉又单调的声音开口,“身为晔国女子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件件不通,这倒是少见。”   “与你无关。”她简短地回答,保证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准确。   “如此看来,你也只有一张脸值得留恋了。”   说完,他将目光缓慢地移向了别处,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,“既然你说你是晔国人,那跟我说说这些年你的遭遇吧,晔国三年前灭亡了,你们晔国姑娘想必都不太好过。”   花珍珠说不出话来,她不是编不出谎话,而是不会说。   晔国和雩之国的语言是相同的,顶多是口音上的差别和少数用词的不同,而孟莱语则跟它们天差地别,她的外表虽然具有欺骗性,但话一说多,立刻会暴露自己的来历。   “我不跟敌人说话。”半晌,她冷冷地说出了这几个字。   晔国三年前为雩之国所灭,说他们是敌人并没有什么错。   “不跟敌人说话?”他复又看向她,阴幽幽道,“是为了维护尊严,还是根本说不出来?”   花珍珠再也说不出话了,她的心中栗栗危惧,面上却丝毫不敢泄漏恐惧之情。   雩之国一直想要将孟莱族斩草除根,这半年来军中高官一直在打探孟莱族余党的消息,甚至以高价悬赏他们的人头,此时花珍珠已经感到冰冷的大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。   然而下一刻,危机自动解除了。   “也罢,我不喜欢强人所难,尤其是女人。”那闻领军挥了挥手,他喝了不少酒,看上去非常疲惫,似乎急需休憩,“像你这么有骨气的晔国人也不多见,往后我们相熟的机会很多,望你备好了说词,莫要像今晚一样不知所言了。”   她充满防备地望着他,手里举着簪子慢慢往前走,见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,她加快了脚步,一阵疾走后,他的身影终于变作了一个黑点,她这才将手中的长簪藏回了衣袖里,迅速往花园里跑去。   **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晋江的自带封面真是好丑啊…… ☆、第五章   翌日夜晚,闻领军出现在了皇城中最为富丽的一座青楼里。   那座青楼名曰醉风楼,位于车水马龙的主街中央,高楼两边彩带高结,悬挂着一排排六角琉璃灯,楼内宝鼎浮香,云袖凄迷,文人雅客们聚饮狂歌,他们怀里搂着红妓,手持银筷敲击杯盘,摇头晃脑地吟诵着醉诗。   闻领军独自坐在二楼南边的厢房里,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个舞姬翩翩起舞。   他姓闻,单名一个澈字,今年二十八岁,官居正五品,乃是军中领军。   今夜的闻澈和昨夜截然不同,他的眼里既没有醉意也不见疲态,他的头脑清醒,目光锐利,虽然人在妓/院,身上却不沾一丝酒气。   廊外路过厢房的姑娘隔着门帘时不时拿眼睛瞅他,神色间分明流露出赞美与倾慕的神色,只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戎装,体格威武又昂藏,一头乌黑浓亮的长发高高束起,露出英气勃勃的额角,一双机敏的眼睛炯然有神,跟青楼里那一班脂粉气浓厚的纨绔子弟形成了非常惹眼的对照。   闻澈打从十六岁起就入了伍,由于他白手起家,从打杂的小兵开始一步步往上爬,背后没有任何靠山,因此发迹的速度并不快。   但如今,他离飞黄腾达已经不远了。   三年前在与晔国的战役中,他立下大功;一年后他又参与了南漠平乱一事,斩下敌将首级数十;外加清白的身世和一路累积的大小功勋,渐渐引起了圣上的注意,若无意外,一个月内他将有一回不次之迁。   今晚,他来醉风楼并不是吃喝玩乐的,而是在等一个人。   那个人年纪比他小,却是他的顶头上司,若不是他慧眼识珠,暗中提携,闻澈此番也得不到升迁的机会。   此人的姓氏极其罕见,他姓上,单名一个颢字,今年二十五岁,已是朝中正二品的武官了。   上氏家族历代簪缨,将星辈出,上老将军官居一品,乃是当朝定国将军,他没有女儿,只有两个仪表堂堂的儿子,皆是皇城中炙手可热的权贵。   闻澈虽是草莽出身,却也知道若要在军中显贵,必然要跟上家的人走得近些,上老将军年纪大了,渐渐疏于战事,他那两个儿子才是真正值得巴结的对象。   闻澈为此曾费了不少脑筋,他进行过一番详察,又打听到了不少秘闻,发现上家人的关系非常微妙。   上家长子上隽乃是嫡出,从小备受宠爱,可惜天运不济,资质平平,他仗着家世当了三品左将军,功绩上却无甚作为。   上家小儿子上颢倒是极富高才的,他在军事上有着得天独厚的悟性与禀赋,三年前举兵灭晔国,一年后又提兵斩叛王,年纪轻轻,官品便高过了兄长,成了军心所向,百姓们纷纷交口迭传,说上颢要是再立件大功,上老将军都得给他让位。   不过上家小儿子虽为难得的将才,却是庶出,从小受家人冷落,父子关系紧张,上老将军宠爱长子,但长子不争气,不甚喜爱的小儿子却在军中崭露头角,于是他不得不转移重心,对次子委以重任,免得上家将来无以为继。   但最令闻澈头疼的是,上家两兄弟的关系极其恶劣。   长子嫉恨弟弟的才能,次子憎恨哥哥的打压,两人一见面便要斗个你死我活,闻澈时常在校场上听见教头嘶声竭力地大喊,“上家两位将军又打起来了!快把他们拉开——!”   于是麻烦来了,想要跟上家交好,这对兄弟谁也得罪不起,他该如何做到八面玲珑呢?   闻澈打小入伍,早已将那套圆滑的处世方式融会贯通,他发现比起个性冷淡疏离的小儿子,长子上隽跟容易接近一些。   上隽好大喜功,为人刚愎骄傲,对于酒色来者不拒,这最后一点跟闻澈格外相投,两人尚未结交时,便在花花场子里有过几面之缘。   于是闻澈备了珠玉彩缎,宝马名剑之类的厚礼,时不时上门拜访这位左将军,他是拉得下脸皮的人,对上隽百般奉承,殷殷恭维,给他戴了无数顶高帽子,未出几月,两人便成了知交。   成为上隽的心腹友人之后,闻澈很快就引起了上家小儿子的注意。   这对兄弟从小为敌,只要一个还活着,另一个就浑身不舒坦,所谓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,上颢对于兄长的身边人总也要留个三分心思。   闻澈虽然也好酒好色,但他跟上隽的不同之处在于,上隽已成了酒色的奴隶,而闻澈只是将它们当作消遣的玩意儿,随时都能抽身离去。   他从不因酒色而殆误军机,打起仗来勇往无前,宛如猛虎下山,最难得的是,他武功高强,却从不鲁莽,胆色与奸猾兼备,这令上家小儿子对他刮目相看,同时也萌生了拉拢他的想法。   闻澈当时也正有此意,但上颢为人审慎,从不贸然出手,于是闻澈不得不另觅捷径。   他听说上隽嫉恨弟弟才能,一心想要置他与死地,常常暗派杀手对付自己的弟弟,有一回闻澈探知了消息,便悄悄派人转告了上颢,以投诚示好。   于是一来二去,顺水推舟,他又得到了上家小儿子的青眼。   虽然上颢知道闻澈跟上隽的交情匪浅,表面上却并不在意,也从不出口阻拦,因为他需要一些知情人潜伏在兄长身边,多加留意他的动向。   况且闻澈是什么样的人,他很清楚。   他从这个人的目光中发现了强烈的抱负和野心,这样的人很明白自己该替谁做事才能得到最好的回报。   上隽不过是个空头将军,享有官职却不干实事,他嫉恨才能高过他的人,只提拔好奉承的平庸之辈,闻澈想要实打实地往上爬,对谁虚与委蛇,对谁五体投地,心里想必是一清二楚的,根本不需要他提点。   从此,闻澈在上家两兄弟间混得如鱼得水,仕途也渐渐有了平步青云之兆。   今晚,他跟上颢相约于此,是为了谈论边关战事,由于两人的交情不宜过分暴露,青楼自然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。   未过多时,上颢便来了。   他跟闻澈一样刚下校场,身上穿着轻便的戎装,他跨进醉风楼的时候,步伐微微顿了顿,随即用一种检阅军队般的神情,迅速将楼内的情形扫视了一圈。   那些个摇着团扇,款摆来去的姑娘们见到这位新客,纷纷转过身,媚眼如箭矢般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飞。   此人的长相高贵而俊美,高高阔阔的个子,宽肩窄腰,两腿颀长有力,老鸨一看见他便挥舞着帕子走上前,踮起脚尖儿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,他礼貌地点点头,径直往二楼的厢房来了。   闻澈见他进来,起身意欲行礼,上颢却是一摆手道,“私下见面,不必多礼。”   于是闻澈便不假客气了,两人寒暄毕,就走到矮几边,面对面坐了下来。   走得近了才能发现,这位二十五岁的军官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,虽然早已退了痂,远观大可忽略不计,可近看却是格外清晰的,闻澈不禁为他的那副好皮相感到惋惜。   “上将军不叫几个姑娘吗?”他微笑着问道。   两名舞姬窈窈窕窕地走到桌边,笑脸盈盈地替他们斟酒。   “你已叫了两个,足够障人耳目。”上颢看着杯中酒过半,低声对那舞姬道,“这些够了。”   舞姬立刻停止了倒酒,颇为仓惶地看了他一眼。   闻澈似乎领会了什么,脸上笑意加深,他举起被斟满的酒杯饮了一口,““将军夜里是要见白家夫人吗?她若知道您来了青楼,一定要闹上一回吧?”   “她知道我今晚在醉风楼,不会闹。”上颢淡淡地笑了笑。   这上家小儿子虽然尚未婚配,却并不是没有女人的,只是令人意外的是皇城中名色仙姝那么多,他看上的女人偏偏是一个老富商的遗孀。   那个小寡妇今年只有二十岁,据说生得妖媚又风骚,专门踩着男人往上爬,为了敛财,她十七岁就甘愿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富老头,而且如有神助一般,刚嫁过去那老东西就死了,听说还没来得及圆房。   之后才过了半年光景,姓白的老东西尸骨都没寒透,小寡妇便又出手了。   她一出手便拿下了上家小儿子,上颢可是朝中风头最劲的武官呢,多少娇娥淑女前赴后继地对他献出芳心,他都不为所动,结果居然栽在了一个小妖妇手里,能不教女人们恨得牙痒痒么?   于是大家只能宽慰自己,上颢在战场上经验富足,但在情场上就不一样了,他生疏稚嫩得很,正经姑娘的美色尚能抵御,一旦遇上妖妇的媚术,难免要缴械投降。   “她知道将军来青楼都不哭不闹,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,”闻澈啧啧赞道,“可惜将军不能娶她入府,要知道有个心胸大度的夫人可是难得的福气。”   他早就听说上颢为了娶那个俏寡妇入府,已经跟上老将军闹过好几回了,老将军逼她娶权贵之女,他死活不肯,两人为此险些动起刀子来,也不知道那小寡妇究竟有何魅力,竟是让他这么死心塌地!    ☆、第六章   他早就听说上颢为了娶那个俏寡妇入府,已经跟上老将军闹过好几回了,老将军逼她娶权贵之女,他死活不肯,两人为此险些动起刀子来,也不知道那小寡妇究竟有何魅力,竟是让他这么死心塌地!   “无妨,我想过了,她不入府也有不入府的好处。”上颢如今似乎已经看开了这件事。   “哦?此话怎讲?”   “只要她不在族谱上,哪天我出事便不会累及她,而且进了上府,难免要看我父兄脸色行事,还要承担子嗣压力,她身子弱,生孩子怕是困难,我不想糟践她。”   闻澈听罢,些微惊讶,“如此看来,上将军竟是对她动了真情?”   “我从没说过我是假意。”他微笑起来,好像这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。   闻澈慢慢往椅背上靠去,他仿佛觉得难以置信,又似觉得有趣,“我一直当将军是图新鲜,想要跟她耍弄一番,至于娶她,不过是一时脑热,没料到您竟是当真了,怎么?如今她靠您供养?”   “她不靠我供养,白家庄子长年做绸缎和酒水生意,她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富裕。”   “那么名分上……?”   “她不在意。”他的表情平静而轻松。   闻澈只觉匪夷所思,他惊讶之余又带着几分艳羡,“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心甘情愿委身于人,既不要名分也不靠人供养,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好事!换作别的女人非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可!”   上颢淡淡笑笑,却不置可否,在他心中,他跟白家小寡妇之间模棱两可的关系,并不需要旁人的理解。   “既然将军动了真情,那末将恐怕就要提醒您一句了,”闻澈惊叹完,很快便切入了正题,“上一回,左将军请了一班朋友喝酒,他酒意冲头时,不小心暴露了对白家夫人的觊觎之心,将军可要防着些。”   上隽当时的原话是这样的,“上颢这些年抢了我那么多风头,我借他的婊/子睡一个晚上也不为过啊,大家说是不是?”   闻澈若是将原话告诉上颢,恐怕第二天校场里又会有人大喊,“不好啦!上家两位将军又打起来了!”   “这事我早就知道,可惜上老将军还在,我暂时不能收拾他。”上颢并不意外,他得到消息后,沉思了片刻,转而又问起了旁的事,“听说五天前,你从牢里买了个女人,来头有些古怪。”   “不错,我正要跟将军说起此事,”闻澈的神情微微一变,他略微沉吟,“起初,我将她从牢里买下来,只是因为她长得酷似末将的一位故友。”   “故友?就是那个晔国女人?”   闻澈苦笑,“原来将军知道。”   “军中的飞短流长一向传得快。”   上颢出兵晔国时曾听说闻澈跟当地某个女子有瓜葛,还将她抓来当了俘虏,最后那个女人不堪羞辱,投河自尽了。   “咱们进兵晔国时,让不少晔国女人遭了殃,”闻澈垂目沉思,“将军素来军纪严明,当时为何不加干涉?”   “随我出征的将士大多是冲着晔国的女人去的,不让你们尝点甜头,你们愿意上阵拼命?” 说着,军人露出了一个冷冰冰,疏落落的微笑。   “说得也是,”闻澈不得不颔首表示赞同,随即又切回了正题,“方才说到那个我新买的女囚,她颇有些古怪。这个姑娘的相貌颇似晔国人,她自己也承认来自晔国,但我试探过她一回,她的口音很明显是孟莱人。”   “哦?”这倒是出乎上颢意料之外了,“照这么看,孟莱人确实想要卷土重来,居然已派人渗入了雩之国内部。”   “但奇怪的是,这姑娘长得不像有异族血统的样子。”闻澈道。   孟莱人大多有异样的瞳色和深邃的面部轮廓,但花珍珠看上去是典型的关内女子,乌发乌目,秀丽羸弱,除了口音,几乎无懈可击。   “不像就对了,这样才能潜伏在皇城里,神不知鬼不觉,”上颢开口道,“这个姑娘极有可能与孟莱族余党有关,她的身上说不定会有线索,你把她留在府里,好生看守着,如有必要,也可以放出些消息,看她是否有同党。”   “那将军的意思是……拿她当诱饵?”闻澈思索道。   上颢微微牵动嘴角,浅笑使他冷峻的面容更富神采了,却也透出了几分上位者的无情,“没什么不可。”  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人情味,像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,对在争斗中靠奸计取胜的事早就习以为常了。   闻澈不禁皱起眉头,但这只是短短一瞬间,下一刻,他便满面笑容了,“末将亦有此意,只是此计须得守株待兔,恐怕要多费些时日。”   对方点了点头,却没有立刻接话,上颢默不作声地坐着,冷冷地观察了他一会儿,忽然露出一个微笑,这个微笑相当冷静,会让心里有鬼的人意虚。   “如果你对那个孟莱姑娘格外垂怜的话,大可直说,这是人之常情,没什么可羞愧的,”军人的语气正正经经的,没有一丝奚落的意思,“打击孟莱族的事,我可以将你排除在外,改派其他人手,免得闻将军左右为难。”   “不,一个女人而已,怎会妨碍公事?”闻澈赶忙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。   边外的孟莱族是皇上的心头大患,此次若能参与剿灭,必然是大功一件,闻澈一向野心勃勃,岂会轻易放过立功的机会?   “孟莱族连年骚扰边关,奸/杀掳掠,作恶多端,那群余党就好比一个毒瘤,若不铲除,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可能,”上颢的语气中透出警告的意味,“既然闻将军不肯置身事外,那切忌感情用事,不可掉以轻心。”   “将军放心,末将一定谨慎行事。”闻澈立刻肃正了神情。   上颢点点头,“对了,我还有一桩事情要拜托你。”   “将军但说无妨。”   “明日我将出发随萧老将军去夏江剿匪,约莫要走上一个月,你替我看着上隽,他若有异动,及时派人告诉我,”提起兄长,素来冷静的军官显出几分躁郁来,“他喜欢在我归城的路上打埋伏,你替我留神着点。”   “将军尽快放心,左将军如有异动,末将一定及时禀报。”   两人的会晤至此便结束了,上颢聊完公事便动身离开,半刻都不愿在绮罗丛中停留。   他在诸多军校中是少有的清心寡欲,对外总是表现出十足的涵养功夫,闻澈在他手下当了三年的差,既没有见他对谁开怀大笑过,也没有见他勃然大怒过。   他因此一直都对他很好奇,闻澈觉得他是个怪人,可同时也很值得钦佩。   见那位严肃的贵客离去,两名舞姬轻笑着带起一阵香风,拥到了闻澈的身边,闻领军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,复又露出了沉醉的神色,眯起眼睛左看右看。   两名舞姬皆是蛾眉皓齿,妍丽聘婷的美人,可他却不愿看得太清晰,他喜欢带着酒意看美人,越看越朦胧,越看越模糊,看到最后她们都化作了同一张面孔,一张曾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。   明月高悬在天边,长夜漫漫,繁华旖旎的好戏刚刚拉开序幕。   两名军官一个沉浸在温柔乡中,另一个却离开了娇媚谷,踏上了纷乱喧嚣的长街。   街上香粉四溢,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挎着花篮,轻轻巧巧地走上前。   “这位军爷,买支花送给夫人吧?”   她从花篮里取出了一支淡粉色的蔷薇,军人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。   那支花显然是新摘的,柔嫩的花瓣娇艳欲滴,嫣嫣浅粉中透着无瑕的淡白,他微微有些动容,只是令他动容的不是花朵本身,而是它散发出的一股芬芳,这股清新的甜香时常萦绕在一个女人身上。   上颢不由露出了笑容,他递去了几枚铜钱,从女孩手中接过了那支蔷薇,这才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。   **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七章   花珍珠连日受困于闻府,可谓一天比一天心焦。   从前在孟莱族,她是族长收养的义女,打小受到良好的保护,宛如一族公主,对于暗中图谋这种事自然缺乏经验,识人也不甚准确,还在一时冲动下搞砸了杨刺史的事,此时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。   她想找人给她送信,却又不知道该找谁,府里的侍女大多跟她不熟,唯独金嬷嬷对她还算热络,但她是府里的管事,花珍珠再傻也不会让她去传信。   好在那个闻领军近日倒是没有为难她,他从不来找她,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。   府里的小侍女似乎都很喜欢这位领军大人,他一出现,她们便挤眉弄眼地冲他笑,而闻澈也毫不抗拒,她们瞧他,他也瞧她们,待到视线相接,他便冲她们露出一个懒洋洋,带着挑逗的笑容,小姑娘们便立刻低下头,咯咯娇笑个不停,脸蛋儿红得像个番茄。   花珍珠尤其讨厌他这种轻浮的作态,好像女人都是玩具一样,可惜其他姑娘不那么以为,她们彼此会因为一个笑容就争风吃醋,花珍珠不久前还受到了刁难。   有两个婢女在她干活的时候走到她跟前,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奚落她,表情阴阳怪气。   由于她们使用的词汇太精辟,花珍珠基本上没有听懂。   说到最后,她们恶狠狠地警告她,“你别做梦想当通房当妾侍,闻大人府里可不兴这套,谁要是跟他睡了,第二天就要被逐出府去!你小心一点,别哪天怎么流落街头的都不知道!”   花珍珠瞪大了眼睛,直愣愣地瞅着她们,她们的语速太快了,她完全不知所云。   通房是什么意思?   她知道妾侍的意思,连蒙带猜地想通房大概也是指男女间那种不正当的事,可是通房……‘通’是通道的‘通’吗?‘房’就是房子的‘房’?这两个字的意思明明很正经,为什么合在一起就变得不正经了呢?   花珍珠跟那说话的姑娘僵持在原地,两人互相瞪着,脸对着脸,鼻子对着鼻子,一个是盛气凌然的,一个则是惊乍茫然的。   金嬷嬷从远处跑来,见到如此情景,扬起嗓子便是几声大骂,骂得那几个姑娘立刻灰溜溜地退散了,只剩下花珍珠依然怔忪地站在原地,一脸茫然。  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好几回,花珍珠收获不小,这言语上你来我往的斗争,让她的雅语突飞猛进,未出十日,她便能听明白那些羞辱她的下流话了,异族少女为此激动了好几个时辰。   一日傍晚,花珍珠照例在书房中打扫,闻澈书房的西南角摆放着一架古琴,琴身始终被厚厚的绒布遮盖着,布上散落着一层灰,仿佛它包裹的是尘封已久的古物。   花珍珠从没见闻澈弹过琴,她猜想他摆在那儿大约只是为了装装风雅。   那天,她出于好奇,走到近前,掀起绒布,细细打量起那把古琴来,她发觉这古琴的构造跟她们孟莱族的某种乐器很是相似,只是较之体积更为小巧轻盈一些。   花珍珠见四下无人,便好奇地伸手拨弄了几下琴弦,想试试乐器的音色是否也跟他们孟莱族的乐器相仿。   谁料她才拨弄了三两下,门边便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,“原来你会弹琴。”   她猛地回过头去,立刻又变得充满戒备,“我不会。”   花珍珠从琴上收回了手,迅速退到墙角边站着,眼睛固执地注视着正前方的某一点,冰冷的脸似磐石,视门边的闻澈如无物。   而闻澈却望着她,就跟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,怀着某种深情,细细地端详她,他今天明明没有喝酒,却像是有了薄薄的醉意。   “你想学琴?”他望着那把琴,琴弦在日光下微微颤动。   “不想。”她的语气硬邦邦的,心里莫名感到一阵愤怒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不喜欢。”花珍珠回答,她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将柳眉一蹙,颇为恼怒地说道,“你喜欢会弹琴的女人,自己去找便是,我不学琴。”   闻澈突然笑了起来,他好像被逗乐了,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蹩脚的口音。   “你很讨厌我?”他笑完,便问她。   “当然。”她毫不掩饰地回答。   这些日子,她听见了很多关于闻澈的传闻。   这位中领军大人生得高大俊朗,性子放荡不羁,自发迹后艳遇接连不断,栽在他手里的女人数不胜数,听说不久前还有一个乡绅的女儿遭了殃,出嫁未满一年就变得疯疯癫癫的。   她嫁人前曾对闻澈一片痴情,还失身于他,婚后被夫君察觉,惨遭折磨,不出一年就发起了疯病。   “我做什么事让你讨厌了?”他看着她问道,语气却很淡漠。   “因为你到处祸害姑娘,还想打我的主意。”花珍珠倔强地注视着前方,她说得很有底气,脸不红心不跳。   草原上民风奔放,不像关内人那般含蓄,花珍珠习惯了说话不拐弯抹角,也不会因为过分直率而脸红害羞。   “我没有打你的主意,”闻澈皮笑肉不笑地回答,“我若是打你的主意就不会让你进我的府邸了。”   他不喜欢一天到晚看见跟自己睡过觉的女人,这是闻澈的一个怪癖,他动谁都不会动自己府里的婢女,如果哪天醉酒,不小心睡了一个丫头,那他第二天铁定要给她一笔银子,将她赶出府去。   “至于祸害姑娘,”闻澈又问道,“你说说,我祸害谁了?”   “我知道,你让一个姑娘疯了。”花珍珠忿忿地瞪了他一眼,她说雅语说得很吃力,却一点儿都不畏怯自卑,一字字吐露得响亮又清晰。   闻澈听罢,复又笑了起来,“你也听说那件事了?她主动溜出家门来找我,送上门来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要?”   “你明知道她要嫁人,可你,你……你禽兽不如!”   “我警告过她,可她不听,”他的眼里闪过冷酷的讥笑,一脸恬不知耻,“我告诫过她,如果她的夫君发现我们有私情,她未来的日子一定不好过,可她执意要留下来过夜,那我便却之不恭了。”   “混帐东西。”她一字一顿地骂道。   “那你以为我该怎么办?派人把她赶出去?”他露出了挖苦的笑容,像是在嘲弄所有天真少女的幻想,“你想错了,该说的话我都说了,听不听是她的事,大家两厢情愿,你侬我侬,我没有强人所难,凭什么怪我祸害姑娘?”   “呸呸呸!”花珍珠怒不可遏地接连啐了几口,在她眼里,男人一旦有了花心好色这个毛病,那他就是天皇老子也一文不值。   闻澈看着她愤懑不已,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述的神情,复又大笑了起来,“好了,花珍珠,不要那么固执,人活一世,不过及时行乐耳,管他什么道德原则!”   “那你和畜生还有什么区别?”花珍珠高声反驳。   “区别还是很多的,比如我会说话,我会交际,我会为了黄金白银,漂亮女人不择手段,但说到底,人不过是畜生中的一类罢了,何必自视甚高?”他说话的神情高傲又淡漠。   “我跟你无话可说!”花珍珠愤恨地瞪着他,像一只野兽在瞪视关押的人类。   “那就不用说了,”他笑着道,笑中透着玩弄之意,“好好留在我府里干活,我保证你的待遇不会太糟,可你若伺机逃跑,我一定不会对你客气。”   说完这话,他施施然离开了门边,没多久便顺着回廊走远了。   花珍珠一人站在原地,差点气得翻出白眼来,要是她能说孟莱语的话,一定把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。   接下去连续十几日,花珍珠日日都过得很心焦。   她原是不擅掩藏情绪的人,故作欢喜更是不可能办到,为了掩盖心事,只能每天都冷着一张脸,见谁都好像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似的,府里的役从都不爱搭理她,唯独金嬷嬷待她始终亲切热络。   好几回,金嬷嬷外出购置食材和日常用具都会将她带在身边,她因此得以了解府邸外的世界,却又不敢贸贸然逃逸,一来未必逃得掉,二来这地方她人生地不熟,惹来更大的麻烦也说不定。   金嬷嬷每次外出都会去一家米铺停留一阵子,那家米铺的主人是她的妹夫,每次经过那儿,她都会停下来跟妹妹一家人寒暄几句。   花珍珠在外等候,无所事事,跟一个在米铺外卖艺的小女孩混熟了,她是随姥姥上街的,约莫七八岁的样子,瞧着十分机灵,见花珍珠孤单便常常拉着她说话。   一来二去的,花珍珠忽然想到了一个传信的方法。   当初,她混入雩之国是并非孑然一身,她的三位兄长随她一起来了,但由于相貌迥异于关内之人,他们难以入城,一直潜伏在城郊外,等妹妹的消息。   花珍珠想到了一个冒险的方法,她随金嬷嬷外出前,用一条丝帕包了一些糖果糕点,说要送给那个卖艺的小女孩。   金嬷嬷笑嘻嘻地答应了,一点都没怀疑她的意思。   当她将糖果递给小女孩时,蹲下身,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个住址,让她将那条丝帕送过去,小女孩机敏得很,立刻点点头,随即装出一副得到糖果的笑脸来,天真兮兮地看着周围的人。   这个方法风险的是很高的,可花珍珠胆大冲动,又缺乏经验,此时陷入困境,便不管不顾了,若非她的外表极占优势,她的族人也不会让她参与这场计划。   然而,事情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,花珍珠的小计策半点都没有露馅,第五日便收到了哥哥们的回复。   那个卖艺的小女孩将写了回复的手帕还给她时,表情有些古怪,可花珍珠没有在意,她急切又紧张,展开丝帕时一双小手抖个不停。   只见手帕一角用孟莱语写了短短数句,大意是他们知道了妹妹的遭遇,正在想法子混入皇城救她。   花珍珠顿时安心了不少,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查探得一清二楚。   那个金嬷嬷看着慈眉善目的,其实是闻澈的心腹佣人,花珍珠前脚让人送了信,后脚便让她给截了,于是那条丝帕转眼就到了闻澈手里。   闻澈当时笑眯眯将它看了看,满意地点点头,夸赞了金嬷嬷几句,又赏了她好些银钱,决定顺水推舟,用花珍珠作引子,把她背后那些孟莱族余党一波波引出来,他好坐收渔翁之利。   可怜花珍珠涉世未深,又孤立无援,她自以为走了运,莽撞之下用出的策略竟是起了奇效,而那金嬷嬷又如往常那般对她关怀有加,半点破绽都不露,她哪里知道这位老人家一边对她好,一边出卖她的行踪,两副面孔切换得格外自如。    ☆、第八章   时光如白驹过隙,转眼又过了大半个月,花珍珠度日如年。   她的心脏每时每刻都跳得很快,总以为哥哥们随时随地都有会出现,她晚上时常因为紧张而失眠,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死死攥着那根梅花簪子,生怕夜半会有同伙从天而降,带她逃出生天。   可惜,她想象中的事迟迟没有发生,那颗连日狂跳的心也终于在无数次失望后渐渐归于平静。   这大半个月里,闻澈只来找过她一次。   那天夜晚,花珍珠按照金嬷嬷的吩咐去书房打扫,闻澈来找她的时候,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酒气。   听府里的婢女说,这位闻领军喜欢带着酒意找女人,约莫是酒醉微醺时,女人看上去比平常更朦胧,更好看。   花珍珠时常见他喝酒,也时常听说他去花街柳巷跟人耍乐,可无论闻澈每天回来得多晚,身上的酒味有多浓,第二天他都起得很早,而且精神抖擞,神志清明,公事上半点都不耽误。   这种特殊的技能让花珍珠有些佩服,她必须承认,他身上的确有过人之处,虽然这些过人之处并不能磨灭她对他在某些方面的鄙夷。   “那么晚了,还在打扫书房?”   闻澈的声音冷不丁在书房里响起的时候,花珍珠吓得差点原地起跳。   彼时,她正在整理木案上的文牒,无意间发现了几张地形图,方要偷偷查看,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。   “是,金嬷嬷让我来的。”花珍珠强装镇定地将一叠图纸摞好。   他不说话,只是缓缓走进来,倚在窗边看她,神态醉醺醺的,却又目不转睛,眼里带着死灰般的木然。   “看着我你很享受?”花珍珠不满地开口,她非常厌恶这种无礼凝视,不由怀疑自己这具皮囊是不是给他提供了一种不可告人的快乐,她极其讨厌这种被人当作工具的感觉。   “确实挺享受的。”他的嘴角弯上去,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因为你的形容酷似我的某位故人。”他的笑容依然挂在他的脸上,像个面具,“虽然你我并不相熟,但告诉你也无妨,我曾经为一个女人动过心,却没跟她在一起,每当我看见你,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。”   “动心?你?”她不屑地瞥了他一眼,神色冷峭。   “是,你一定不相信我这样的人也会动真情,是吗?”他那面具般的笑容发生了奇异的变化,仿佛渐渐融进了他的灵魂里,“我确实对人动过真情,但只此一次,往后绝不再有。”   说到这儿,他似乎感到些许闷热,伸手推开了一扇窗,窗外凉风习习,吹淡了他的几分酒意,他将胳膊搁在窗框上,抬起头望着一轮高悬的明月。   “其实你跟她一点都不像,她的个子长挑,你却很矮小;她温柔美貌,举止高雅,还弹了一手好琴,可你呢?你冷漠僵硬,连话都讲不清楚,更别提弹琴……”   “那你为什么不娶她?”她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。   闻澈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,月光流转在他脸上,几番明灭,“那时,她是权贵之女,而我不过是个卑微的家丁,她对她文采斐然的表兄情有独钟,对我却是视而不见。”   “啊……原来是单相思啊。”她冷冷地讥诮。   “是的,单相思,”他忽然转过脸来看着她笑,带着小人得志的猖狂,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之意,“可单相思也会有得逞的一天,谁也想不到,有朝一日我能入伍发迹当军官,而她呢?她在战乱中流离失所,不幸被我发现,成了我的阶下囚。” 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她愤怒地瞪着他。   “我怎么了?山水有相逢,势不可用尽,无论发达还是落魄都不会长久,”他顿了顿,笑容倏忽淡去,“之后,我杀了她心爱的表兄。”   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里的猖狂已经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深彻的感伤,“我以为我得到了她,可我错了,她始终都瞧不起我,无论我是家丁还是军校,在她眼里都是地上的烂泥。”   “确实。”花珍珠毫不留情地插嘴道。   “这些年我找过很多女人,她们的身上都有她的影子,有些是笑容,有些是容貌,甚至还有些是音色,可唯独你,你跟她一点都不像,却让我的感觉最为强烈。”   “是吗?”花珍珠咬着牙狠狠地说道,“那我真是倒霉得很了。”   他点了点头,闭上眼睛,复又睁开,仿佛想要摆脱回忆,却又不由自主地贪恋那段过去,“如果那时她一心一意跟着我,如今自然荣华富贵不在话下,可她不愿意,她宁可死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,所以趁我不在时投了河。等我赶到,一切已经晚了。”   花珍珠静默了片刻,淡淡道,“你配不上她。”   他向她投去消沉的目光,与其说是在看她,不如说是在遥望曾经不可挽回的人和事,清风入室,吹灭了桌案上仅有的一根蜡烛,冷亮的月光照得书房内半明半暗,两人一个立在窗边,一个立在案边,相对着沉默了许久。   “好了,故事讲完了。”片刻后,闻澈打破了沉默。   月亮的清辉洒进窗棂,仿佛为少女罩上了一层烟云般的白裙,他凝视着她,不由自主地微笑,这笑容懒散,带点儿轻慢,却又非常温柔。   花珍珠看着他,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会栽在他的手上。   “可惜了那么好的女子,遇见你真是她的不幸,她与你不是一路人,地上的泥巴也永远配不上高空中的云朵。”她不卑不亢地说着,一个多月来,花珍珠的雅语算是有了很大的进步。   闻澈面容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,“她的脾气犟得很,丝毫不会变通,连虚与委蛇都办不到,这点倒是跟你像得很。”   闻澈看着眼前的少女,心里非常明白,花珍珠之所以能让他产生不一样的感觉,完全是因为她那副冷漠倔强的气骨,像极了过去那个投河自尽的女人,那个让他至今都无法释怀的女人。   “多谢恭维。”少女冷冷道,她的神态始终透着不屑,一副任杀任剐也绝不妥协的架势。   “如今这世道,像你这么倔强的姑娘委实不多,如果我还年轻,约莫真会对你动心,”他说着又不以为然地笑开了,“可惜如今,我已经见识过太多女人了,早就明白对女人付出真心无非是给了她们胡闹的权力,根本不值得,也无趣得很。”   花珍珠的脸上隐现出怒容,如果可以,她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,打得他鼻血横流。   “不过花珍珠,我要奉劝你一句,刚极易折,人活着还是要能屈能伸的好。”   说罢,他意味深长地将她看了看,然后慢悠悠地向书房门口走去,   花珍珠眼看着他缓缓步出书房,照旧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,挂着一张充满戒备的冷脸,直到他走远了,人影消失在回廊尽头,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   他方才说什么来着?‘刚极易折’?那是什么意思?‘能屈能伸’?又是什么意思?   不管怎样,她今晚又学到新词了,这算是一件好事。   *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九章   十五日后,闻府中张灯结彩,朱门外车马彩礼源源不绝,黄金彩缎成箱地往里抬,仆从们争相奔走,忙得大汗淋漓。   今夜,闻府摆宴,诸官员上门贺其乔迁之喜,花珍珠听说闻澈升官了,似乎从领军升到了一个什么将军,品阶也高了,但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。   她在金嬷嬷的吩咐下跟着一斑婢女洒扫摆盘,引客入府,忙得不可开交,平常冷清的府邸突然变得热闹非凡,衣香鬓影几乎布满了每个角落。   花珍珠忙碌之余忍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,这个国度里的人跟他们孟莱族截然不同,前来赴宴的官员皆是出身高贵,修养良好的,他们的行藏举止都带着翩翩然的风流韵度,来来去去,袍袖轻拂,常常让她闻到一股宜人的清香。   “你在这儿做什么呢?”   当她躲在廊柱后头暗暗观察时,金嬷嬷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响起,“大宴快要开始了,还不快去帮忙布菜?一会儿闻将军还要你奉酒呢!”   “我?奉酒?”花珍珠吓了一跳。   “是啊,怎么了?”金嬷嬷笑盈盈地看着她,“你一个人躲在这儿,可是怕了这些官员?”   “我……”少女怔了怔,回头望着那些风度翩翩的人,“我觉得那些人像神仙,看着高远得很,总之……与我好不一样……”   “他们再像神仙,再高远也有蹲茅坑的时候,所以大家都一样,怕什么?”金嬷嬷咧嘴一笑,随即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,“快去吧,别傻站了!”   花珍珠被她拍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,这老人家瞧着精瘦,掌力倒是雄厚得很啊,少女咳嗽了两声,急急忙忙地随着婢女们往灶房那儿去了。   一路上,仆从杂役们都行色匆匆,花珍珠端着菜往返于宴席和灶房,曲曲折折的回廊上,遇见官员还要频频施礼,她挺着腰杆,举着托盘,手臂都快要僵硬了。   就这样不知来往了多少回,大宴终于拉开了序幕。   当花珍珠端着放有酒壶的木托向殿堂走去时,回廊上已经冷清空荡了许多,远处的宴席上传来了宾客的说笑声,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,不愿走进那高朋满座的殿堂。   今晚的月色甚佳,宽广的院落里种了几株高大的梧桐树,青碧色的叶子长得格外繁盛,风一吹便满院流阴。   少女穿过庭院,方要拾上台阶,却冷不丁瞥见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。   她就立在台阶边的廊柱下,穿着一身轻飘飘的鹅黄裙裳,头戴白纱幂篱,长长的纱罗一直垂过了腰际,遮住了大半个身子。   花珍珠看不见她的容颜,却觉得她的侧影亭亭皎皎,煞是动人,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,未料脚下竟是倏忽了,上台阶时轻轻一绊,险些扑摔在地。   “小心。”   廊边的美人很及时地上前,弯腰扶了她一把,她这才稳住了身子。   “姑娘可有事?”黄衣美人的身上飘来一股清幽的冷香,花珍珠摇了摇头,耳根微微有些热。   在这些举止文雅,体态窈窕的美人跟前,她时常感到自卑,与她们相比,她发觉自己又粗鲁又蠢笨。   “多谢,我没事,”花珍珠窘迫地端稳了手上的木托,“姑娘,呃,夫人……不进殿赴宴吗?”   她猜她是某位官员家里的女眷,至于婚否,她不敢确定。   那黄衣美人摇了摇头,轻声道,“还没轮到我呢。”   花珍珠不明所以,却也没好意思刨根问底,只点点头,匆匆往殿里去了,行至殿前,她又忍不住好奇回头一望,发现那女子依然站在廊柱边,面朝着满院斑驳的月色,瘦削的倩影在飘摇的晚花细柳中显得格外凄清。   晚间宴席进行得十分顺畅,酒至半酣,一班女乐很合时宜地前来助兴了。   宾客们正逢醉眼朦胧,美姬一来自是愈发神飘意荡,只见那班女乐个个明眸皓齿,顾盼生姿,她们分作两队,一队歌,一队舞,配合得相得益彰;歌一回便要四散开来,敬酒数盅;舞一场,亦要娇言劝酒,次第献觞。   花珍珠被安排在闻澈身边,不时替他斟酒加菜,她不知道这是金嬷嬷的意思,还是闻澈自己的意思,总之让她浑身难受就对了。   由于今晚场合特殊,花珍珠被迫换上了一身质料轻盈的藕荷色纱复裙,发上的钗镮也比平常多了,她很不习惯,走起路来头不敢乱动,过分轻盈的裙衫总让她怀疑自己没穿衣服。   花珍珠像个木头人一样替人倒酒布菜,闻澈右手边坐的贵客很受他重视,花珍珠一直看见闻澈侧过身去与他交头接耳。   那个人生了一副英武的好相貌,言谈间时常流露出刚愎自负的神气,她听见人们唤他左将军,她身边的小舞姬悄悄告诉她,说那人是上氏一族的长子,仗着父亲的军功,在朝中颇有威望。   花珍珠低头,强忍住厌恶,皱了皱眉。   她对雩之国所有的军官深恶痛绝,今晚到场的有不少军阀子弟,花珍珠在暗中默默地打量他们,她对那几个领兵攻打孟莱族的军校有些印象,如果他们今晚在场,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要他们的性命,可惜在座的没一个是她面熟的,于是她只得隐忍不发。   花珍珠忍辱负重地坐在闻澈身边,时不时尽一个做婢女的本分,暗中巴望着这场宴席早些结束。   正当歌舞华靡,众宾客酒酣耳热之际,闻澈右手边的那位上宾突然发话,他对身侧的女侍吩咐了一句,“带她进来。”   很快,一阵清幽幽的蔷薇花香从远处飘近,那个头戴白纱幂篱的黄裙美人轻云冉冉地走了进来,她没有说话,只是向在座的官员微微施了一礼,姿态不矜不伐。   礼毕,她不顾满场的惊疑,径自走向左将军上隽。   场内丝竹缠绵悦耳,众宾客谈笑风生,花珍珠模模糊糊听见那女子对上隽问了一句话,似乎是在向他打探什么人的消息,而那上隽则左拥右抱,醉眼含春。   只见他斜睨着她,倨傲地笑,笑中带着淫,“你们晔国女子皆多才多艺,不如这样,那儿有把琴,你先给我弹一曲,待我听得舒坦了,再告诉你他的消息也不迟。”   上隽的声音较那女子更为洪亮一些,花珍珠又离得近,这回总算是听清了。   她很是同情望着那个黄衣美人,只见她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,终是妥协,转身走向一扇锦屏,未过多久,屏风后便传来了一阵流水般泠泠澄澄的琴音。   这美人的琴艺并非高妙绝伦,却也算得上乘,足够娱人耳,骋人怀,花珍珠是外行人,偶尔闻得,便以为仙乐,她默默想着,这黄群美人体态窈窕,身段细挑,虽然头戴幂篱,看不清相貌,但想来也不会差,如今又弹得一首好琴,似乎很符合闻澈的口味。   于是她暗中瞧了瞧闻澈,发现他起初确实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,待那琴音一出,他更是显得神迷,然而未听多久,闻将军便有些怠慢了,似乎这女子的琴技还比不上他从前的那位白月光。   花珍珠知道,对闻澈而言,女人的价值就在于能不能勾起他的回忆,能不能让他在那些相似的面容,相似的举动中找到慰籍,这种放荡和沉沦让她对他生出了强烈的轻慢之意,因此她非常不屑地瞟了他一眼。   闻澈察觉到这样的瞟视,不恼反笑,仿佛比起那位美人的高超琴技,她的鄙夷更得他的心。   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十章   黄衣美人一曲弹罢,款款从屏风后走出,复又走到了上隽身边。   “现在你可以说了。”美人亭亭卓卓地立着,垂落的轻纱微动。   “你的琴艺这般平庸,教本将军如何满意?”那左将军上隽有意刁难她,“听说你最擅长的是舞艺,不如就在此为本将军舞一曲,也让在座的宾客们看看,比起那些舞姬,你有何独特之处?”   花珍珠听到这样的话,颇为那黄衣美人打抱不平,她担忧地看向闻澈,而闻澈却从容不迫地吃着菜,喝着酒,偶尔向上隽那处瞟上几眼,权当看戏。   这儿的男人都该杀千刀!   花珍珠愤愤咬牙。   “舞技乃伶人之艺,云檀并非伶人,不懂舞。”只听那美人冷冷回答。   “伶人之艺?可你以为你比伶人高贵多少?”那左将军发出一声冷笑,突然暴怒起来,倾身抓住那女子的手腕,一把将她扯到了身边。   那女子大吃一惊,哪里禁得住这恶狠狠地一拉,当即便跌坐在矮几边。   这一阵响动,引起了全场宾客的注目,说笑声很合时宜地停了停,大家面面相觑,向上隽那儿瞅了瞅,可谁也不敢得罪这位尊贵的左将军,于是官员们互相挤眉弄眼,传情示意,最后统一决定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,该喝酒的喝酒,该谈天的谈天,殿内又热闹了开来。   “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么?”上隽紧紧抓着那黄衣美人的手腕,好像要将它捏碎,“晔国已亡,你不过是个亡国奴罢了,比那些伶人不知下贱多少倍!真不明白我弟弟吃错了什么药,明明只要一句话,就能对你为所欲为,可他偏偏对你百依百顺的,放任你在外头逍遥快活,不如你坦白交代,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?”   “你放开我!”丽人低声叱道。   “你趴在我的脚边求我,我就放开你,”上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那火辣辣的眼神简直能将她生吞活剥,“别以为那小杂种喜欢你,你就真能把自己当回事了,一朵亡了国的小花,一旦背后没有大树,你还能活多久?”   花珍珠隐隐约约听到这些话,气得脸色发白,她抬头瞪着闻澈,“你就不管管你的客人?”   闻澈见她一脸愤慨的模样,施施然笑了,“我可管不了这位客人,他的地位比我高贵多了。”   “孬种!”花珍珠低声骂了一句,她在雩之国学得最多最快的就是骂人话,“你就任凭他这么欺负女人?”   “你可知道他是谁?这个女人又是谁?”闻澈笑吟吟地伸出胳膊,十分自然地将她圈在了怀里,低下头贴在她耳边,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清的声音说话。   花珍珠登时大怒,她翻掌一记手刀往他脖子上劈,却被他中途截下,转而握着她的手低头装模作样地亲了亲,“你气什么?我不过是想跟你说几句话罢了,你不是为那美人抱不平吗?”   花珍珠努力让自己沉住气,咬牙道,“你说。”   “我右手边这位贵客姓上,咱们雩之国最有威望的将门世家便是上家,我身边的这位左将军叫作上隽,他还有个弟弟叫作上颢,你同情的这位黄衣美人就是他弟弟的情人——”   “所以他是在欺负自己的弟妹!”   闻澈笑了起来,“只是个外室而已,算不上弟妹,况且上家两兄弟向来不和,哥哥趁弟弟外出征战,生死难料之际,夺他的权柄和女人,这等事在雩之国早已司空见惯,我如何管得着?”   “男人欺负女人就该千刀万剐,我管他在什么国!”花珍珠柳眉倒竖,冲着上隽坐的方向怒目而视。   只见那黄衣美人正使劲想要将手抽回,却苦于力量微小,挣不脱那人的钳制,只得冷声道,“你敢碰我,我就有本事让上颢宰了你!”   “他?”上隽轻蔑地一笑,“他随萧家老将军去文安平个贼,平了两个月都没有音讯,你以为他还有命回来?就算过了平贼那一关,还有我这一关,你以为他有那么好的运气?”   “你少耸人听闻!”   “我耸人听闻?怕是你在自欺欺人吧?”上隽冷笑,他语带刻薄,有意要刺痛她,贬损她,“没了他还有谁能给你撑腰?我可不像上颢那么蠢,把你当公主似的捧在手心里,你不过是个亡了国的女奴,合该给上家做牛做马!等上颢一死,我便要你进上府,白天干粗活,晚上——”   “你这畜生给我闭嘴!”   那黄衣美人终是忍无可忍,竟是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起来。   上隽暴怒起来,横臂一扫,案几上的杯盘统统滚落到地上,发出一片清脆刺耳的响声。   “贱/人!本将军今晚就要你生不如死!”   他的话音刚落,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记,谁也没料到,那黄衣美人的动作竟是极快的,她用尽力气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掴去,硬是将左将军的脑袋打得几乎转了半个圈。   这下好了,全场的人都被此处的动静吸引了,纷纷昂首观望,有些惶恐不知所措,互相使眼色示意;有些则挂着‘好戏开幕’的神情,幸灾乐祸极了。   “你这个——”   上隽恼羞成怒地向那女子扑去,整个身子因为怒气而显得涨大了一圈。   那黄裙丽人此时也是不管不顾了,她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,一把掀了整张桌子,拾起伸手可及的杯盘碗碟向他一股脑儿地砸去。   飞舞的利器难免伤及无辜,四周的宾客纷纷蒙袂闪躲,连闻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震了片刻,唯独花珍珠见状暗暗叫好,恨不得将闻澈桌上的碗碟也一并递给那女子,让她砸个痛快。   “还不快把她拖下去!”   随着闻澈的一声低喝,两旁侍女簇拥了上来,想要抓住那黄裙美人,而那黄裙美人扔完了满桌的杯盘,根本没打算理会她们,她自顾自起身将衣袖一拂,推开众女侍,径直往大殿门口走去。   上隽勃然大怒,他抽出腰间佩剑便要向她冲去,闻澈立刻向左右使了个眼色,两旁侍卫迅速上前抓住了上隽的胳膊,硬生生将他按回了原位。   “今晚,叨扰闻将军了。”   但见那黄裙丽人走到门边时停下了脚步,回身冲闻澈微施一礼,那仪态照旧不卑不亢,礼毕,她头也不回地迈出大殿,消失在沉沉夜幕中。   “闻将军何故如此?”眼看着猎物离去,左将军上隽忿然责问,神态活像一头气急败坏的狼。   “左将军今夜怕是有些醉了,上将军出征在外,生死未卜,他若永无归期也就罢了;万一有朝一日凯旋而归,发现自己的女人有了闪失,左将军恐怕……”   上隽无言以对,他酒意冲头时常会做些不顾后果的事,方才那女子对他一通乱砸,倒是将他砸清醒了几分,此时也不好反驳,只得闷头喝酒,一巨觞接着一巨觞地灌。   “算你还有点良心。”花珍珠见状,低声说了一句。   闻澈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   上颢出征前可是牢牢嘱咐过他,要他看紧了上隽,莫要让他造次,他今晚若是让上颢的女人栽在上隽手上,他往后的仕途恐怕就要急转直下了。   闻澈脑中翻转着念头,忽然伸手拍了拍身边的花珍珠,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,“方才那位美人想来尚未走远,你追上去告诉她,她要找的人在文安,雪梅湖。”   **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十一章   花珍珠追到那黄衣美人时,她恰好走到府邸朱门前,少女及时唤住了她,快步行至她跟前,按照闻澈的吩咐对她耳语,“闻将军让我传个话,说夫人要找的人在文安,雪梅湖。”   那黄衣美人点了点头,低声道了句,“多谢。”   守门的侍卫推开朱门,那丽人迅速走了出去,一转身便消失在了花珍珠的视线里,沉重的府门很快便合上了,她只来得及向外瞥上那么一眼。   方才与那黄衣美人传信时,花珍珠曾有一丝冲动,想要求这陌生的女子救救她,或者替她传个信,她的直觉告诉她,她是个好人,也许会动恻隐之心,向她施以援手,可她还是迟疑了,于是机会从指缝中溜走,转瞬即逝。   花珍珠怅然若失,她缓慢地走回了大殿里,欢宴仍在继续,舞袖缤纷,觥筹错落,主客们举杯痛饮,乐曲奏了一轮又一轮。   左将军跟前的杯盘桌几已然换了新,地上的酒滓污渍也已清扫干净,两名穿着红绡衣,腰系碧绿带的美人正一左一右立在筵前,身姿软款,袅袅窕窕。   “左将军,这两位美人乃是盈荟院的红魁,她们久仰将军大名,今日特来为您献曲。”闻澈此时正朗朗笑言,他很了解上隽的喜好,知道新鲜的姿色是消灭他心头怒火的最佳方式。   果不其然,上隽抬头看了看两位丰容靓饰的美人,脸上怒色减淡,于是闻澈迅速向姑娘们使了个眼色。   美人嫣然浅笑,举步走近,其中一人珠喉轻启,宛如黄莺出谷,“贱妾仰慕将军武略久矣,今日特来献曲,望将军勿哂!”   上隽点了点头,于是两人敲击檀板,曼声而歌,歌声如新莺初啭一般清脆动听,左将军听得陶然欲醉,方才那段令他怫然不悦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他忘至了天边。   闻澈微微冷笑,他见花珍珠回来便向她招了招手,于是少女带着满心的不情愿重新跪坐到了他身边。   这位新上任的将军今晚被灌了不少酒,但他看上去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愉悦得意之色,只是挂着笑脸敷衍来客,一杯接一杯地豪饮。   “这样的宴席在你们晔国也很常见吧?”闻澈突然俯身靠近花珍珠,嘴里带着浓烈的酒气。   花珍珠满脸困惑地回望他,猛然想起自己曾蒙骗他说自己是晔国人,于是飞快地点了点头。   闻澈没有在意她反常的表现,他转头望向满场摇曳的烛火,笑声哑哑的宾客默默地又饮下了一觞酒。   “从前,当我还是个家丁的时候,对今夜这样的筵席满心向往,我以为有朝一日若能成为其中一员,人生便圆满无憾,可惜……”   闻澈说话的声音很低,不知道在说给谁听,花珍珠挂着一脸不理不睬的神情,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。   “谁能想到如今我竟成为了这类筵席的主人,”闻澈笑了笑,似乎仍然觉得不甘心,“按理说我该满足了,可我仍然没有,总觉得还缺些什么……”   “缺什么?缺女人吗?”花珍珠满眼的鄙夷之色,她猜想他约莫缺个能长长久久带给他慰籍的女人,但她的雅语说得不够好,不知道怎样用一种讥讽的方式来表达鄙夷之情,只能用眼神尽可能地贬低他。   闻澈见状笑了起来,花珍珠看着他笑,忽然有些懊恼,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越是表现得轻慢,就越能让他联想起那个被他害死的女人,对她也就越感兴趣。   于是少女恢复了面无表情,她冷淡地举起酒壶替他斟满了酒,闻澈举起酒杯递到唇边,顿了顿,又是仰起头一饮而尽。   当他闭起眼睛,回味烈酒的香醇时,恍恍惚惚地感到一只芬芳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,这只手的主人俯身在他耳边轻言曼语,“闻澈,家宴开始了,你很想进去看吗?”   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瑟缩,一股热血涌了上来,没过脖子,漫上脸颊,当年那少年人的羞涩仿佛又回到了他的心里,他依稀闻到了她发上的清香。   “你跟着我,我领你进去,你别出声,偷偷看,没人会发现的。”她的声音空灵又优美,回荡在他耳边,盘旋在他脑里。   闻澈慢慢放下了酒杯,他的面容依然冷静含笑,花珍珠淡漠地坐在他身边,没人发现他已经陷入了一场温柔的旧梦,梦里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家丁,默默恋慕着那个婀娜绰约的身影。   当晚的筵席一直持续到子时,丝与竹方才停声。   翌日,花珍珠与一干婢女被人关在灶房里清洗碗碟,脏盘堆积成山,姑娘们埋头苦干,一个狡猾的婢女不小心摔了盘子,故意赖到花珍珠头上,害她被金嬷嬷吩咐一人干双份的活。   花珍珠气不过,直接找那姑娘理论,可惜她的雅语说得结结巴巴的,哪里斗得过伶牙俐齿的小婢女?没几回合就被骂得急怒攻心,她叉腰瞪眼,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,然而兔子急了也会咬人,异族少女的怒气随着对方的言语层层递进,最后喷薄而出,她抡圆了胳膊便是一拳,打得那姑娘当场昏倒在地。   其余婢女见自己人被欺负,纷纷冲上来合力围攻,花珍珠镇定自若,不闪不避,她左一巴掌右一巴掌,行云流水般突破重围,最终被金嬷嬷带着一众家丁拿下。   为平众怒,金嬷嬷不得不让她一人包揽了所有活计,花珍珠被迫在灶房里洗了一天一夜的杯盘碗碟,累得腰酸背痛,黎明时才得以回屋,她和衣而卧,倒床便睡。   这一觉畅通无阻地睡到了傍晚时分,花珍珠混混沌沌地醒来,她躺在一张没有帐幔的黄花梨木床上,睁开眼便能看见屋顶,她愣了半天,一时竟然想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方。   窗外的斜阳格外烈艳,晒得床铺发烫,花珍珠揉着胀痛的脑袋起床,不敢相信金嬷嬷居然放任她睡了一整个白天。   少女推门而出,她所在的院落此刻空无一人,清风拂过,两棵高大的槐树在廊外婆娑起舞,花珍珠从树影下走出,望着府院的高墙出神。   如果她此时趁着无人翻墙而出,未必不能脱逃成功,可然后呢?她既身无分文又不熟悉地形,说不定很快就会遭人通缉,然后死得不明不白。   花珍珠握紧了一双细白的手,坚定地放弃了出逃的念头,转了方向穿过拱门,向中庭走去。   中庭的院落最为宽广,中央一处池塘莲花齐放,四周绿树环合,洒得满地清阴素影,几个年轻的女婢趁着主人外出未归,偷偷拿出了自制的风筝在院子里嬉戏了起来。   花珍珠走进院落时,恰逢一阵荷风拂来,吹得满院飘香,洁白的风筝在半空中起伏颠簸,一群姑娘在底下奔来跑去,仰着头伸着手,指着那风筝叽叽喳喳又笑又叫。   花珍珠找了一处干净的石阶坐了下来,她抬头望着那只洁白孤独的风筝,忽然很希望牵引它的细绳突然断裂,让它无牵无挂地飘向高空。   天边的残阳渐渐坠下山去,浮云顺着西风迁移,夜幕沉沉降临,飘飞的风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席卷,开始歪歪斜斜往下掉,最后一个急坠落在了地上。   姑娘们愣住了,她们望着风筝掉落的位置你推推我,我挤挤你,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去。   原来风筝恰好掉落在一个人的脚边,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军靴,恰好路过此院,脚步停留在一棵高大的紫薇花树下。   花珍珠抬起头,见闻澈正俯身捡起了那只风筝,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高瘦男子,穿着冰蓝色绣蝠纹圆领袍,此人不是别人,正是两天前在筵席上当众欺负女人的左将军上隽。   果然是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。   花珍珠秀眉紧蹙,满脸不悦地望着那两个人,只见闻澈手里拿着那只风筝,笑吟吟地望着脸红心跳的小侍女们,而他身边的上隽则挂着戏谑的笑容道,“闻将军好艳福啊,府里的婢女们个个都娇美动人。”   “哪里比得上左将军您,”闻澈客气地回敬道,“众所周知,令阃乃是皇城第一美人,岂是末将府里这些小花小草可堪比拟的?”   “那个木头美人,不提也罢。”上隽一脸不屑。   此时,院里的婢子们面面相觑,每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,无一敢上前去拿那掉落的风筝,花珍珠见状不耐烦地站了起来,她觉得那群忸怩的姑娘丢了女人的脸面,于是昂首挺胸快步向闻澈走去,一路英姿飒爽地走到他跟前。   “这是她们的风筝。”她伸手抓住了那风筝的一角夺了过来,闻澈顺势松开了手。   他望着她笑,笑容既轻慢又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,方才她从院落深处走来,从他手里接过风筝的画面同他记忆中的某一段巧妙地重叠了。   只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走起路来绰约似杨柳,轻盈如娇花,她的面上没有愤怒的神情,步伐也无飒飒英气,她面若桃花,唇角含笑,语声温柔又愉悦,他记得她从他手里接过风筝时,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了他的手背,他为这微小的碰触快乐了整整一夜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篇算是《胭脂与杀将》的番外,因为篇幅不是很短,所以新开一个坑了。 男主很渣,且不洗白,女主跟男主只是有些暧昧,不算一对cp,嗯嗯,就这样,继续存稿去~ ☆、第十二章   院子里的姑娘见花珍珠从闻澈手里接过了风筝,个个都气急了,虽然她们推推搡搡,满面通红,但每个人隐秘的内心深处都希望能接近府院主人。   花珍珠走回来时,随手将风筝递给了一个姑娘,还未等她们发难,便自顾自穿过了院落,往后一进的庭院去了。   闻澈身边尚有贵客,于是他很快便遣散了院内众人,亲自引着左将军上隽前往书房议事。   上隽此番前来不为其他,依然是为调查他兄长的下落。   上家这对兄弟就像铜币的正反面那样截然不同,他们一个英明,一个昏聩;一个忠诚,一个好色;一个清正,一个贪污;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他们都希望对方能早日暴毙。   “上颢此番随萧老将军前往文安平贼,至今音讯全无,他究竟还在不在人世?”上隽一坐定便单刀直入地问道。   “左将军尚且得不到消息,更何况是末将。”闻澈无可奈何地笑道。   “但据我所知,上颢近年来很是器重你,如今你已差不多是他的半个心腹。”上隽笑得颇为阴沉。   “哦?末将倒也希望如此,但要当上将军的心腹谈何容易?”闻澈先是故作吃惊,随即刻意压低了嗓音,“上将军虽然器重我,却也知道我与左将军关系匪浅,岂会毫无芥蒂,坦诚相待?更何况官场诡诈,上将军为人素来谨慎,若非城府极深,又如何得到今日的地位?”   “话是不错,”上隽冷笑起来,“上颢这个人就跟他的狐媚子母亲一样,表面上清高得很,底下有多龌龊只有他自己知道。”   闻澈立刻颔首附和,深表赞同。   “说实话,他临走前可有交代你一些事?”上隽试探般问道。   闻澈脸不红心不跳地摇了摇头,“上将军与末将甚少私下会面,上将军性子淡漠,不好相处,偶尔遇见也不过说些冠冕堂皇的话,远不如左将军平易近人。”   听到夸赞,上隽忍不住泄漏出一丝笑意,但神态依旧阴沉可怖。   闻澈望着面带杀气的上隽,有时也感到费解,如今上家只有上颢一人有能耐维持整个家族昔日的盛名,上隽不过是个声色犬马之徒,他若是除掉了上颢,上家还有谁能光耀门楣?还有谁能让他安心闭门酣歌?   或许是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,又或是上隽真的欠缺自知之明,经年来,闻澈从上家这对兄弟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,他们两人一个是他奋发图强的目标,还有一个则是他引以为戒的范例。   “左将军不用担心,末将明白您的意思,”闻澈露出了意味深长,仿佛能洞晓人心的微笑,“这一年来,末将之所以接近上将军就是为了助左将军一臂之力。毕竟,您才是上家嫡子,上老将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,岂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庶子占得了先机?”   “闻将军炳若观火,往后本将军还要靠你多多出力,从旁协助,”上隽想了想道,“方才闻将军说,上颢因知道你我关系匪浅,故而不敢对你开诚布公,不如我们合起来演一场戏,故作决裂,好让他安心?”   “左将军莫急,上将军如今受困于文安,生死不明,待有确切消息,你我再作谋划也不迟。”闻澈说着故意露出了阴险的笑,“说不定他早已埋骨于文安,我们何必多此一举?”   上隽点了点头,两人会心一笑,仿佛站在同仇敌忾的战线上,而事实上,闻澈对这位左将军纯是一派虚情假意,他暗地里恨他恨得要死。   早先闻澈初识上隽时,远没有今日的地位,当年他只是一个出身卑微却野心勃勃的青年,为了生计从戎,绞尽脑汁去赢得军中高官的青睐,自以为攀上了高枝,对上隽言听计从,俯首帖耳。   曾经,他跟所有违背良心以求荣华富贵的年轻人一样,替主子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,上隽表面上对他称兄道弟,还屡次以金银爵位为诱饵,让闻澈赴汤蹈火,可事成之后却找理由推脱,不肯兑现承诺。   此类事一回两回也就罢了,次数一旦多了,闻澈便怀恨在心。   他从那一次次教训中认清了上隽的为人,他本以为他是个枭雄,谁料他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。   原来上隽一直都忌惮闻澈的才干,认为他是个危险的军中新秀,未料闻澈有朝一日竟是主动向他示好,于是他便毫不客气地将他化为己用,偶尔施些小恩小惠,既不让他过得太富裕,也不让他加官晋爵,他不动声色地剥削他,直到他没有利用价值为止。   只是令上隽意外的是,闻澈的才干并没有埋没太久,这颗蒙尘的明珠很快就从接连不断的战役中展露出了光芒。   于是上隽立刻改变策略,他当着闻澈的面以恩公自居,将他的升迁归为自己的功劳,说正是他的上下打点,他才有了今天的地位。   闻澈面上保持着一副恭敬感激的态度,心里却在默默冷笑,他早已今非昔比,如今只想看看这个左将军能猖狂到几时?   书房中的密谈进行到一半,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动,府内突然变得十分混乱,明晃晃的火把陡然亮了起来,照得亭台院落如白昼时一般。   “何人私闯府邸!快将他拿下!”   闻澈与上隽二人冷不防吃了一惊,不过闻澈很快便镇定了下来,不出他所料,他等候多时的人终于来了,闻将军微一冷笑,冲上隽抱拳道,“将军莫慌,今夜事发突然,末将这就差人护送您从偏门离开!”   说罢,他没等上隽回答,便径直冲了出去。   *   今夜,闻府内相当得热闹。   花珍珠死灰般的心终于复燃了,因为他的哥哥终于突破了万难,实现了承诺,潜入府中来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。   此番来的是她的堂兄,孟莱族内数一数二的勇士,名叫阿骨勒,当初孟莱族被攻陷时,他的妻子不幸被掳,他本想与敌军拼个你死我活,却被族里的老人拦了下来,迫使他留下一条命,暂时窝囊地活着,好在未来伺机卷土重来。   在所有哥哥中,花珍珠最喜欢这位堂兄,他体格伟岸,武艺高强,性子又爽朗耿直,对弱小的堂妹疼爱有加,孟莱族喜好高大结实的美人,花珍珠娇小柔软的体格打小便不受人重视,大家都以为她软弱无能,骑马打猎比武从没有她的份。   唯独那位堂兄阿骨勒不同,他对谁都怀着一副热心肠,对花珍珠也一样,她寂寞孤单时,阿骨勒陪她聊天解闷;她想学骑马学刀术,他便不厌其烦地教。   这对堂兄妹的感情从小便真挚而深厚,花珍珠视他如父,而阿骨勒自然也将她当作嫡亲的妹妹看待。   因此,与花珍珠同往雩之国潜伏于城郊的三位哥哥中,只有阿骨勒这位堂兄会为她涉险前来。   可惜,闻府的守卫要比他想象中森严得多,草原上的粗犷汉子空有一颗勇武的心,哪里了解那些精明的军官步步为营设下的陷阱? 作者有话要说:  有存稿了,我来继续更~ ☆、第十三章   自从花珍珠入府后,闻澈便暗中派了人手埋伏在府邸内外,夜里尤甚,阿骨勒自以为谨慎,悄无声息地屋顶上翻了下来,落在西院的一处灌木丛里,他左右四顾,未见一个人影,心下稍安,根本没有察觉到那黑黢黢的林木深处,怪石嶙峋的假山中早已有人在守株待兔。   异族男子躲在暗处,嘬口发出了一声酷似鸟叫的轻啸,这是他们孟莱族打暗号时独有的声音。   花珍珠当时正坐在床边准备休息,忽然听见这声响大吃一惊,她一动不动地坐着,复又细细聆听了几声,确定那是族人的暗号,便悄悄从房里走了出来。   今晚的夜色格外得朦胧,她感觉眼前有些模糊,花珍珠辨别着鸟叫发出的位置,猫着腰灵敏地往西院走去。   借着朦朦胧胧的月色,她看见了他的堂兄,立刻冲他打了个手势,同时加快了脚步,阿骨勒往前走了几步,向花珍珠伸出手,花珍珠忍不住露出笑容,她激动得像个迷路的小孩,历经万难终于见到了父亲,笑得嘴唇都在颤抖,可她刚要去抓住他的手,头顶却传来‘呼啦’一声响——  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,花珍珠眼前一花,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死死摁在了地上。   家丁们举着火把到处奔走,明明晃晃的火球让人眼花缭乱,她拼命挣扎,困住她的网绳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,仿佛在炫耀自己曾捆缚过无数亡魂,少女背脊发凉,她大口吸气,仿佛看见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大网捆着埋进了泥土中。   两人剧烈地反抗了一阵,阿骨勒见缝插针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,他信手一刀便割裂了网绳,一把拽起花珍珠向着守卫稀少的地方冲去。   花珍珠到底是草原上长大的,身手迅捷,反应快速,她反手拔下发上的梅花簪子,一边随着哥哥奔跑,一边与守卫们斗开了。   两人跟无头苍蝇一样边打边跑,埋伏此地的人身手很是高强,花珍珠虽然从小习武,但生来娇小瘦弱,单打独斗尚有胜算,哪里是一群男人的对手?   阿骨勒一边保护妹妹一边与人交手,自然也占不到便宜,很快,花珍珠便陷入了重重围困。   她不仅跟不上哥哥的步伐,还节节败退,一个失神,手中的梅花簪子便被人打落在地,左右人手一拥而上,抓住了她的双肩,将她摁倒在地。   “阿骨勒哥哥!”她下意识地用孟莱语大喊起来。   阿骨勒闻声回头一望,立刻舞起长刀向她冲去,他勇武过人,打起架来势如破竹,眼看着还剩三四步就能杀到妹妹跟前,一个从天而降的黑影突然拦住了他的去路。   花珍珠抬起头,她又气又惊,浑身发起抖来。   原来在这危急关头,闻澈非常及时地赶到了。   他从屋檐上跃下,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这对情谊深厚的兄妹之间,手里握着一把三尺长的环首刀,嘴边还噙着一丝诡诈的笑。   异族男子与青年将领面对面僵持了片刻,突然大吼一声向他冲去,闻澈横刀迎战,双方立刻陷入了激战。   花珍珠见此情景一颗心几乎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,她活至今日只有两桩事能让她心悸至此,一次是孟莱族被攻陷,还有一次便是此刻的对决。   短时间内,府院内的两人转眼便战得不可开交,侍卫家丁们拿着刀枪棍棒站成了一圈,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冲上去帮忙。   草原上的刀法大开大合,每一招都凶猛刚劲,阿骨勒为人又是豪爽正直的典型,舞起刀来自然也是气势磅礴,精悍又不失磊落;而闻澈则与他不同,他那精明又阴险的性情丝毫不差地反映在他的刀法上,他的功法炉火纯青,又诡谲莫测,擅长暗算于人,或者说出奇制胜。   两人的长刀舞成了一团团银光,花珍珠拼命挣扎却被人抓着动弹不得,她没有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,似乎只是眨眼的刹那,阿骨勒突然脚下一顿,毫无征兆地跌了下去。   少女定睛一看,只见他的腿上被狠狠划了一刀,鲜血泊泊地往外冒。   花珍珠大喊着向他扑去,却被人死死地摁在原地。   “你快走!快走!不要管我!”   情急之下,她用孟莱语高声大喊着,全然忘了假冒晔国人的事,一味把自己往火坑里推。   然而闻澈毫不意外,他转过身去,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跟前,用染着鲜血的刀尖慢慢挑起了她的下巴,眼神如针,“花珍珠,你终于暴露身份了。”   花珍珠一愣,沸腾的血液突然开始发冷。   “其实,我早就知道你是孟莱人了。”闻澈居高临下地看她,微笑的面容让人不寒而栗,“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事吗?从前我喜欢过一个女人,她是个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,可后来却在战乱中成了我的阶下囚,你有想过为什么吗?好端端的,我怎么会成了她的敌人?怎么会把她俘虏了呢?”   花珍珠紧紧咬住嘴唇,身体觳觫不止,她一直对他心怀抗拒,他说的话她连质疑都懒得质疑,哪里细想过其中玄机。   “因为那个女人是个晔国人,”他低头看着她,咧嘴笑了,“我小时候曾在晔国流落过一阵子,所以晔国女人是怎么说话的,我知道得一清二楚,岂是你这蹩脚的孟莱姑娘伪装得了的?”   花珍珠的嘴唇蓦然被咬破了,流下一行鲜血,“你放了阿骨勒,只要放了他,怎么折磨我都行。”   “哦?”闻澈饶有兴致地望着她,“为什么?难道他是你的情人?”   “不,他是我堂兄。”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。   “哦,原来是你的兄长,”闻澈慢悠悠闭上眼睛,又深深吸了一口气,他睁开眼,那表情既惋惜又透着歹毒,“真巧啊,看来往事 又要重演一遍了,从前我让一对情人生死离别,今日又要拆散一对感情深厚的兄妹。”   “不,不要……”花珍珠喃喃着,脸色惨白如纸,“求你,求求你了……”   闻澈微笑着后退,慢慢地一直退到了阿骨勒的边上,他看了花珍珠一眼,然后笑吟吟地举起刀尖对准了那人的心脏,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的胸膛。   花珍珠尖叫起来,她发了疯似的挣扎,发了疯似的要向他扑去,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束缚。   闻澈自顾自从那人胸中抽出了血淋淋的刀,转身幽幽笑,“怎么样?你恨我吗?你的堂兄死在我的手上了。”   少女用尽了力气,颓然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兄长,看着他破败的身躯被人拎着,像拎一个巨大的布偶娃娃一样往外拖,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,尚有余温的鲜血令人触目惊心。   “把她关进柴房,没我允许,不准放她出来。”闻澈若无其事地从侍卫手中接过帕子,将刀上的鲜血擦拭得一干二净。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十四章   花珍珠面无血色,她任人拖行,不作反抗。   柴房里很肮脏,老鼠东窜西跳,被虫蛀的木头一块块堆叠起来,占了大半个房间,少女被人粗鲁地扔了进来,头磕在了木头上,很快发了青,而她却无知无觉。   夜沉沉,她失魂落魄地躺在布满稻草的地面上,一动不动,宛如一具死尸。   闻澈为什么不杀了她?接下去她该怎么办?花珍珠的大脑一片空白,她希望死的是自己,而不是正直勇武的堂兄。   阿骨勒是孟莱族出类拔萃的勇士,而她呢?她只是个瘦弱的女孩,对族人没有任何价值,活再久也没用。   念转至此,她不甘心地坐了起来。   不如偷偷溜出柴房,趁着夜深摸进闻澈的房里替兄长报仇,但柴房日日夜夜都有人看守,她毫无机会,花珍珠感到绝望,干脆生出了弃绝红尘之意。   她被关了八天,这八天里金嬷嬷每天都会来看她,她拒绝饮食,日夜水米不进,金嬷嬷看不下去,便来强行灌她米汤,维持住她那一线生机。   第八天夜里,金嬷嬷给她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。   原来,花珍珠的堂兄并没有死,闻澈那一刀没有刺中他的要害,只是刺穿了他的肩胛骨,废了他的一身好武艺。   “这些日子,你堂兄已经被人押往文安,关进了胡狱。”金嬷嬷叹了一口气。   “胡狱?”   “那是专门关押异族人的大牢。”   “啊……”花珍珠似懂非懂,“那,那然后呢?闻澈到底要干什么?”   “唔,”金嬷嬷想了想,警惕四下一望,然后凑到她耳边道,“我听说,半个月后,他会被人斩首示众,以儆效尤。”   花珍珠大吃一惊,“不,不行,我要去救他!”   “救他?你先想想自己吧!”金嬷嬷冷笑一声,“你以为闻将军为什么把你关在柴房里?到时候要斩首示众可不止你堂兄一人啊!”   花珍珠顿时面如死灰,她的嘴唇哆嗦着,脖子隐隐感到发凉。   “所以,我今晚是来帮你的。”金嬷嬷拍了拍她的手道。   “帮我?”   “嗯,帮你逃出去。”金嬷嬷低声道。   花珍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  只听金嬷嬷幽幽叹了口气道,“你进府也有些日子了,我看得出来,你是厚道姑娘,虽然性子沉闷了些,但人并不坏,我金嬷嬷活了这么久,虽说‘好人不长命’的事儿见得多了,这回却不想袖手旁观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少女的眼里燃起了希望,她紧紧抓住了金嬷嬷的手,“您真的愿意帮我?”   “真的,我一定会帮你,”金嬷嬷拍拍她的肩膀,示意她安心,“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你逃出去之后,别再掺和孟莱族的事了,”老人家语重心长地说道,“生逢乱世,一个女孩子家最重要的就是保住性命,别那么情深意重,该放手时就放手,别人自有别人的命数,是死是活由不得你决定。”   花珍珠听罢沉默了下去,她低着头一言不发。   “唉,傻孩子,我就知道你不肯,但这种时候,你就是说个谎话,敷衍嬷嬷一回也好啊。”   花珍珠怔了怔,嘴唇微张,却不发一言。   金嬷嬷无可奈何地笑了,“你该学学嬷嬷我,嬷嬷我在你这年纪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。”   “嗯?难道金嬷嬷以前也遇到过这种事?”少女的神情颇为痛苦。   “不算同一回事,但也够糟的了,那会儿我家住边关,常遭外族人掳掠——”   “外族人掳掠?是孟莱族?”少女的心思极其敏感。   “不,不是,是萨伊族,”金嬷嬷笑眯眯道,若是孟莱族的话,她早就不在人世了,“我爹娘都是被外族人杀的,我也他们俘虏过,抓我的男人生得人高马大,模样很不错,听说他喜欢烈女,我便装得三贞九烈,要死要活,把他迷得团团转,他不仅什么都愿意给我,还愿意娶我,可惜好景不长,没过多久他就战死了。”   忆及往事,金嬷嬷很是感慨,她的眼圈微红,不知是真是假,“我当时虽然难过,却也知道难过是没有用的,所以我趁人不备,卷走了他所有的金银财宝,逃之夭夭,这么干虽说不够义气,但我至今也没后悔过。”   花珍珠听得目瞪口呆,一时间都忘记了痛苦。   “傻瓜,发什么愣?你难道指望我跟他的尸骨白头偕老?”金嬷嬷咧开嘴笑了起来,“我若跟你一样傻,哪里还有今日?”   花珍珠的神色一片茫然,她木讷地摇了摇头,只觉这个世界跟她想象中太不一样了,心头不禁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悲哀。   “我是不会一个人走的,我要去救我堂兄。”她轻声说道,语气很坚定。   金嬷嬷微微一笑,她笑得有些古怪,但花珍珠没有留意。   “也罢,你这孩子年纪尚小,不吃点苦头是不懂得变通的,嬷嬷知你性子纯良,不忍心看你在府里等死,但放你出去之后,你又能活多久呢?”金嬷嬷望着她,眼里满是遗憾之情,她将她端详了好一会儿,才探头向窗外张望了一眼,“好了,没时间多说了,我该送你出去了。”   说罢,她拉着花珍珠的手,两人起身推开了柴房的门,门外的情形让花珍珠大吃一惊,不知这金嬷嬷施了什么神奇的法子,外面的守卫竟然全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。   花珍珠跟着她鬼鬼祟祟地顺着院子走,走到一处院墙边停了下来。   只见墙角有一个缺口,恰能让她缩起身子钻出去,临走前,金嬷嬷给了她一张地形图,上头画着她出城的路线,花珍珠反复谢了金嬷嬷好几回,虽然她不敢苟同老人家过去无情无义的做派,但她仍然对她满怀感激之情。   当夜,花珍珠顺利地逃出了闻府,没有遇到一个追兵。   她暗笑自己走了运,却没料到这一切都是闻澈和金嬷嬷串通好的。   他们猜到她离开闻府后,一定会千方百计前往文安救阿骨勒,然后再联合一众余党去救族长,他等着他们倾巢而出,再将他们一网打尽,轻轻松松完成一招‘请君入瓮’。   可怜花珍珠一边跑,一边还在为金嬷嬷担心,她担心她私自放人,会惹来杀身之祸,哪里想得到金嬷嬷此时眉开眼笑地正数着银子呢!   她是一位见多识广的老嬷嬷,逢场作戏的老油头。   她出身贫寒,经历丰富,从小到大,混过青楼跑过堂,做过生意讨过饭,一辈子起伏跌宕,多难多舛,若写成话本子,绝对是乱世中的一代奇女子。   如今金嬷嬷年事已高,没了冒险的精力,想要安度晚年,便跑来给人当府院管事,她对花珍珠说的话无不是七分假意,三分真情,而倒霉的花珍珠初涉人世,哪有那么丰富的阅历去识破一个两面三刀的人精?   **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看来我又写了个深水小冷文,感谢看我文的妹子们~哈哈 ☆、第十五章   皇城的夜,笙歌酒肉通宵达旦,今晚的夜色尤其清朗,夜雾散尽,明月高悬,万里碧霄不沾染一丝的浮云,街上扎着彩灯,沿路点缀着花卉,宛如过节般铺张,行人络绎不绝,处处都像是一副繁复热烈的风情画。   花珍珠离开闻府后没走多远便头昏眼花,这八天来她进食甚少,除了金嬷嬷强行灌她的那些米汤,她几乎不吃不喝。   少女两腿颤颤,两眼发黑,她走过一家酒楼,小厮们正跑进跑出地抬送酒食,饭菜的香味让她使劲咽了咽唾沫,步子也越走越慢了,再这么下去,她恐怕还未走出这条街,便会昏死在地。   花珍珠又勉强坚持了一阵,终是没有战胜饥饿,她身无分文,想要吃东西就只有一个办法——   不远处,一家包子铺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,花珍珠走到铺子前,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伸出手拿了两个馒头就跑!   铺主见了大喝一声,手持擀面杖追了出去,留下两个瞠目结舌的小学徒看店。   花珍珠发狂似的奔跑,一路冲撞了无数人,她没想到自己方才连路都走不动,这会儿竟然能跑得那么快。   她跌跌撞撞地狂奔,被偷了馒头的铺主不依不饶地狂追,两人一前一后像风一般穿行在人群中。   花珍珠一口气跑出十丈远,跑得精疲力竭,而那铺主仍然紧追不舍,这下她慌了神了,眼睛骨碌碌一转,见街边停着一辆马车,便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冲了过去。   少女不管不顾地爬上了车辕,敏捷地钻进了车厢里,一声女子的轻呼传入了她的耳中,她看见了一角素白的裙裾,立马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它。   “救救我!救救我!”她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喊道。   还未等那女子回答,一根擀面杖便伸进了车厢里,帘子被掀起,一个肥大的脑袋露了出来,只听他粗声粗气地开口,“叨扰姑娘了,这个丫头偷了我铺里的包子,我正要教训她呢!”   说着,他伸出手去抓花珍珠,花珍珠蜷起身子拼命往车厢的角落缩,眼看着那只手就要抓住她的胳膊了,一把折扇突然横了出来,竹骨扇柄轻轻打开了那个人的手。   “她偷了你几个包子,总共几钱银子?”一个婉转轻柔的女音响了起来。   那铺主愣了愣,讷讷开口,“两个包子,两文钱。”   那女子轻笑了一声,“就为了两文钱,你追了她那么远?”   说罢,她从荷包里取出了两文钱递了过去,那胖子接过银钱,悻悻地看了花珍珠一眼,放下了帘子。   危机解除,车厢内的两个姑娘一时之间没有说话。   花珍珠抬起头,很是感激地望着马车的女主人,那是个黄衫白裙的女子,约莫桃李年华,面容清秀姣好,生了一双娇滴滴,媚灵灵的眼睛,看人时脉脉含情。   方才她说话时,花珍珠觉得她的声音异常熟悉,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见过。   “多谢姑娘!”异族少女没有多想,开口道谢。   “你多久没吃东西了?”她冲她嫣然一笑。   “大概,大概七八天,”花珍珠回想道,“只喝了些米汤……”   “饿了这么久,那你赶紧吃吧!”   花珍珠从怀里取出方才偷的两个包子,疑惑地看了那女子一眼,见她依然微笑着,便毫不犹豫地将包子往嘴里塞,像快要窒息的人突然吸到了空气一样,拼命地咀嚼吞咽。   “你是闻府的婢女吧?”那女子打量着她,忽然问道。   花珍珠不胜惊异地抬起头。   “我们见过,”丽人笑弯了一双眼睛,“那天闻将军大宴宾客,我受左将军刁难,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,最后是你来给我通风报信的。”   花珍珠恍然大悟,原来她就是那晚的黄裙美人,难怪她觉得她那么熟悉。   “你怎么会沦落街头?”她又问她。   “我犯了错……”花珍珠咬着馒头,嘴里含混不清,“惹恼了闻将军……”   “所以被赶出来了?”   “嗯……”   丽人点了点头,没有刨根问底。   在富贵人家当侍婢大多如履薄冰,只要主人愿意,随时随地都能将她们撵出去,有时甚至不需要理由。   “你是哪儿人?”她换了一个话题。   “呃,”花珍珠一怔,“晔国人。”   “哦?”那丽人的眼睛亮了又亮,让人分不清是惊讶还是狐疑,半晌复又莞尔一笑,“你的相貌……确实很像晔国人。”   花珍珠心虚,不知该如何接话,干脆闷头猛吃。   那丽人瞧了她一会儿,从荷包中又取出几两碎银,递到她跟前,“这银子给你,你再去买些吃食吧!”   花珍珠摇摇头,“我吃这些够了。”   她伸手抹了抹嘴边的粉屑,没有接那些银两,却十分难为情抬头看了她一眼,“姑娘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?”   女子浅笑依旧,“什么忙?”   “嗯……可以带我出城吗?”   她略微吃惊,揣摩似的将少女打量了一番。   “事发突然,我,我被人撵出来的时候,身上什么都没带,若遇上盘查,恐怕会有麻烦,我……”花珍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,她一来痛恨自己无能,二来说话底气不足,说到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了。   “算了,”少女将银牙一咬,握紧了小拳头,“不劳烦姑娘了,多谢你替我买了这包子,我,我走了!”   说完便提着裙子,预备要跨下车去,可刚掀开帘子,那丽人忽然开口了,“等等,我也正要出城呢,带上你也无妨。”   *   于是两人一路同行。   花珍珠对这位既给她买吃食又带她出城的女恩人十分感激,但苦于雅语不精,搜肠刮肚也只有‘多谢’这么一个词来表达她的心情。   马车起步,沿着熙熙攘攘的街,缓慢地往前行。   车厢内的两人暂时没有说话,沉默让花珍珠浑身不自在,她看了那黄衫美人一眼,她正倚窗而望,静静对着灯红酒绿的街景出神。   察觉到异族少女的目光,她转过脸来冲她嫣然一笑,“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我姓花,叫花珍珠。”少女立刻回答,并且回给她一个微笑。   “珍珠?有意思,”她的笑容加深了,“我叫云檀,白云的云,檀木的檀。”   “哦……”花珍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她知道白云的云,却从未听说过檀木这个词,只能强记下来,低声默念了几遍,“檀,云檀,云檀……”   黄衫美人瞧着她死记硬背的模样,只觉有趣得很,她早就看穿了她不是晔国人,却始终没有说破。   “云檀姑娘,”待到念熟了她的名字,花珍珠才一本正经地说起话来,“你知道从这里到文安有多远吗?”   云檀惊诧地看了她一眼,“你要去文安?”   “嗯,”花珍珠点点头,又解释了一句,“我……我有亲戚在那儿,我要去投奔他们。”   “巧了,”云檀笑了起来,“我也要去文安。”   “真的?”花珍珠顿时睁大了眼睛,一种迫切的期望从她眼里透射出来,“既然这样,姑娘能不能带上我?我,我会打扫,还会使刀,我可以当你的护卫!”   花珍珠一边说,一边掏了掏袖子,又摸了摸腰带,失望地发现身上一无所有,她没有任何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能耐。   云檀见她神情恳切,略微沉思了片晌,“我可以带你去文安,但你要告诉我,你究竟是为什么被人赶出了闻府?”   “我……”花珍珠身子一僵,她抿住嘴唇想了想,“其实我不是被人赶出来的,而是偷偷逃出来的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“因为我恨那个闻将军,”少女绷紧了一张小脸,她的眼圈发红,“他是个恶人。”    ☆、第十六章   “你的意思是,闻将军对你图谋不轨?”   云檀见她神色异样,强烈的忿恨中隐约透出羞侮,心下猜测她是在府中受了辱才擅自出逃。   这算得上是闻澈的恶行之一,花珍珠顺水推舟地默认了。   马车行至城门口,云檀从袖中取出一枚澄白通透呈半月状的玉佩,将它伸到了车窗外,守门的将士一看到那块玉佩立刻恭恭敬敬地将她们放行了。   花珍珠没有看清这枚玉佩上雕刻着什么,也没有怀疑这女子的来头,她天真地琢磨着大概每个城里人外出都会用些‘玉佩,香囊’之类的小物件来证明身份。   两人离开皇城时,夜已渐深,云檀提议在城郊找家客栈先住上一晚,花珍珠忙不迭的答应了。   马夫轻车熟路地将他们带去了最近的客栈,店家给了二位姑娘一间上房,两人安置妥当,花珍珠忽然开口表示要离开一会儿,但半个时辰之内一定回来。   “那么晚了,这荒郊野岭的,你要上哪儿去?”云檀问道。   “我有熟人住在附近,我去向他们道个别,立马就回来,姑娘不必担心我,先行休息便是。”花珍珠匆匆解释了一句,迅速推开门,一溜烟地跑远了。   她这番来去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,花珍珠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,显然是狂奔了一路,她走到云檀跟前,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,上气不接下气道,“我,我去熟人那儿取了些盘缠来,不然一路全靠姑娘接济,我会害羞死的。”   其实她想说的是‘羞愧死的’,可惜用词不当,云檀领会了她的意思,却也被她逗乐了,她依然没有说破她异族人的口音,只是笑着道,“这有什么关系?不过多个人吃饭罢了,你生得这般瘦弱,想来也吃不了我多少银子。”   花珍珠腼腆地冲她微笑,其实她方才是去找她的两位兄长了。   阿骨勒进城救人,不幸落入陷阱,剩下的两位哥哥始终在城郊等消息,他们的盘踞之处离这座客栈很近,花珍珠一路飞奔过去,向他们通报了阿骨勒的消息,两位兄长当即表示要与她一起出发去往文安。   花珍珠生怕惊扰到云檀,只让他们暗中跟随,除非境况危急切不可现身,三人达成一致后,少女拿了银子又是一阵狂奔,飞也似的回到了客栈里。   夜深后,云檀和花珍珠各自安歇,屋里有一张架子床,一张美人塌,花珍珠已然受人恩情,哪里肯能再占人床位?她执意要睡在狭窄的美人塌上,云檀劝说了她几句,见她主意已定,便由她去了。   长夜漫漫,郊外的山水一派静谧,花珍珠睡得很沉,自从离开了大草原,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香甜了。   她迷迷糊糊地做梦,梦到自己在逃亡,梦里她跑得很快,宛如飞翔一般,却突然被人抓住了肩膀一阵猛摇。   “花珍珠!醒醒!”  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,见云檀正坐在她的塌边,急切地摇晃她。   屋外传来一阵阵骚动声,隐约有黄色的光焰一闪一烁,随着远处的一声大喊,“走水啦——!”   花珍珠猛然坐起,“什么?发大水了?”   “是着火了!”   云檀仓促地将衣服一件件披到她身上,少女顿时睡意全消,她敏捷得起身,以神速穿戴整齐。   两人奔出客房,廊上早已一片混乱,客人们衣衫不整地冲出来,争先恐后地往楼下跑去,他们你推我挤,谁也不敢落后,越是推搡越是乱成一团。   “这火烧得蹊跷。”云檀一边走,一边低声说了一句。   ‘蹊跷‘是什么意思?   花珍珠不懂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   两人冲到了底楼,浓烟已经弥漫了进来,楼外一片喧哗,狗在柴房外乱吠,到处都是本来跑去的人影,男人在狂呼,女人在尖叫,花珍珠和云檀被浓烟呛得直咳嗽,她们飞奔着冲出大门。   门前的道儿上也是骚乱喧嚣,马蹄杂沓,明灿灿的火苗在风里窜动,云檀抓住花珍珠往马车停泊的位置冲去。   滚滚浓烟里,两人的视线模糊不清,眼看着就要冲到马车跟前了,一股烈焰突然迎面扑来,与此同时,斜刺里冒出一条黑影猛地冲向二人。   花珍珠打了一个激灵,还未出手,便听见风里传来一声轻响,有什么东西从云檀袖中飞出,‘嗖’地击中了那道黑影,只听他闷哼了一声,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。   花珍珠刚要开口询问,却见马车也沾上了火焰,轰地燃烧了起来,拉车的骏马昂首嘶鸣,使劲挣脱了套绳,撒蹄狂奔。   花珍珠环顾四周,见白色的浓烟中有十几道人影正奋力穿过奔走的人群,不约而同地向她们冲来。   少女逃亡在外,情虚意怯,见这帮人跑来,便以为是冲自己而来的,刚想要拔足狂奔,却冷不丁瞥见云檀已经开始跑了,她向着客栈后的树林头也不回地狂奔,飘扬的裙裾在烟火中像一道白雾。   花珍珠下意识地追了上去,两个姑娘一前一后撒腿狂奔,跟逃亡的兔子一样冲进了树林里。   一道黑影几乎与她们同时到达,花珍珠拔下了发上的梅花簪子,刚要转身动手,却见云檀突然回身抬手,一支短箭从她的衣袖里飞射出来,直中那人脖颈,黑衣人应声倒地。   花珍珠松了一口气,顾不上说话,便见云檀又开始跑了,于是她也跟了上去。   远处的黑色的人影陆续赶到,宛如大网一般向她们聚拢。   这下花珍珠急了,她非得除掉他们不可,否则岂不是要被一路追杀到文安?   “这群直娘贼!”花珍珠大骂了一句,对云檀道,“姑娘你先走!我去挡住他们!”   云檀大吃一惊,刚想开口阻拦,却见花珍珠飞也似的转身跑远,她一边跑一边嘬口打了一声怪异响亮的呼哨,紧接着树林里便凭空出现了两个高大的男子,他们装束奇特,各自手持弯刀,随着异族少女一起冲向了紧追不舍的黑衣人。   云檀震惊地停下了脚步,树林深处漆黑可怖,她不敢一个人继续前进,左看右看,最后找了一棵大树躲在后头,惶惶不安地注视着花珍珠消失的方向。   远处的人在交战,她看见兵刃相接的闪光和交错的人影,女郎正默默担心会不会出了事,身后突地传来马儿打响鼻的声音。   她猛地回过身去,只见一个黑衣人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,这个人的身材魁梧异常,一双凶残的狼眼在黑暗里闪闪发亮。   “你是何人?”她定了定神,开口问道。   “在下奉左将军之命,来请姑娘上门做客。”那人的声音低而浑厚,像天边的滚雷。   “原来你是上隽的人,”云檀冷冷道,“左将军好大的胆子,竟敢派人跟踪我,不怕上将军找他麻烦?”   那人冷笑了一声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,“左将军让在下给姑娘捎句话,你与上将军在一处恐怕不得善终,不如放聪明一些,趁着美貌仍在,另攀高枝。”   “另攀高枝?”黄衫美人媚然一笑,“这‘高枝’指的可就是左将军他自己?若是这样,你也替我捎句话给左将军,就说我宁可与上将军一起不得善终,也不愿与他共享荣华。”   说罢,她施施然地走了开去。   “不知好歹!”那人骤马拦住了她的去路。   云檀不得不停下脚步,她从袖中抽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弩,它小而精良,柘木制的弓,硬竹制的箭,她缓缓举起它,瞄准了对方的额头。   那人正要抽刀,云檀却忽然改变方向,对着马腿放出一箭。   马儿痛得扬蹄嘶鸣,它奋力抬起后蹄,原地跳跃起来,马上的人被颠得摇摇欲坠,云檀转身就跑,可没跑多远,那人便马上跃下,紧追上来,女子的长裙繁琐,跑起来磕磕绊绊,很快就被逮住了。   她拼命挣扎,挥舞着胳膊,对他又抓又打,那人不耐烦地从她手上夺过短弩,扔在地上几脚踩烂,又一把掐住她的脖子,云檀顿时脸色惨白,喘不上气来。   他毫不留情地掐着她,将她好生端详了一番,然后才慢慢放开,“你也算不上什么绝色美人,居然能让上将军和左将军同时为你倾心,当真是奇得很……”   “左将军可没有为我倾心,”云檀抚摸着脖子,讥诮道,“他想得到我无非是因为我是他弟弟的女人,就算我是个丑八怪,只要与他弟弟有关,他就会想要我。”   那人冷笑起来,“既然如此,你就乖乖跟我回去吧,莫要激怒我,你要知道,我杀你就跟折一朵花一样容易。”   “哦?是吗?”女子抬手理了理散乱的云髻,展颜一笑,“这位壮士,方才我打你的时候,你是否感到眉心一凉?”   “怎么?”   云檀笑意变深,她慢条斯理地拍去衣裙上的尘土,悠悠道,“壮士有所不知,这世上有一种虫叫做千夜虫,它小得跟粉末一样,肉眼几乎不可见,可一旦落在人的眉心上,它就会钻进去,以人脑为食。”   “胡说八道。”   “我胡说八道?也好,官爷若是不信,那就尽管来抓我,”云檀不以为然地笑道,“你越动,它就越想咬你,你若站在原地不动,它就会咬得慢一些,对了,这位大人,您此时是否隐约感到头痛?”   那人愣了愣,心底凉丝丝的,好像真觉得眉心有些异样。   短暂的分神让他放松了警惕,他没有察觉到有人正从他背后慢慢地靠近。   原来花珍珠已经解决那群黑衣人,从远处绕了回来,此刻正小心翼翼地逼近这个高大的敌手。   “不过你也不用太害怕,”云檀发现了花珍珠,有意分散他的注意力,立刻又开口说起话来,“我既然有本事让它钻进去,自然也有本事让它出来,只要你听我的话,站在原地不要动,然后——”   话说到一半,花珍珠猛地从那人背后扑了上去,举起簪子就往他身上扎!   可惜那人的横练功夫好得很,外加生来皮糙肉厚,长簪只能伤及他的表皮,怎么也扎不进要害,花珍珠被他轻轻一甩,便大叫了一声跌了下去。   黑衣大汉愤怒地转过身来,抽出兵器,刚要发动攻击,一个高大的汉子突然从树后冲了出来,一刀插进他的胸膛里,黑衣人大吃一惊,刀尖从他后背穿透出来,他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,嘴里涌出血来,淌满了下巴。   云檀见状惊恐地后退了几步,花珍珠从地上爬了起来,她的簪子上沾了血,身后分立着两个奇装异服的男子,手里提着血淋淋的刀,皆是高鼻深目,身材伟岸的异族人。   四人在黑漆漆的林子面面相觑,云檀看了看花珍珠,又看了看那两名男子,最后定了定神,努力挤出一丝微笑,“看来,我们该好好谈谈了。”   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十七章   大火烧毁了一切,失去马车的一行人只能星夜步行,花珍珠与云檀并肩而行,她的两位异族兄长隔着一丈远的距离默默跟随。   “其实,我不是晔国人,而是西边草原上的孟莱人,我的名字也不是花珍珠,我叫花嘉,” 异族少女一边走,一边向云檀坦白,“‘嘉’在我们孟莱语里有珍珠的意思,我便用它当名字了。”   “你既是孟莱族,为何不远远地躲在草原上?如今官府正大肆抓捕流入关内的孟莱人,你的处境很危险。”   “我知道,但雩之国与孟莱族交战,我的父兄被俘,我不能坐视不理,”花嘉怅然,却没有彻底坦白,“我与两位表兄混入皇城,是为了打探父兄的消息,不久前,我听说堂兄被关押在文安胡狱之中,便偷偷溜出了闻府,叫上表兄们一起去文安救他。”   她没有说自己的父亲是族长,更没有告诉云檀她在孟莱族的身份相当于一国公主。   云檀听罢,沉吟了片刻,“我能懂你,也能带你们一行人平安到达文安,但到那儿之后,我们必须各走各的路。”   “那是自然,花嘉怎敢再劳烦姑娘?”少女立刻笑着回答,她因云檀救了她,又带她同行,对她颇有好感,说起话来神态也比在闻府时灵动。   云檀见她笑得率真,不禁也放下了些许防备。   “那天在闻府的晚宴上,我听见姑娘与人谈话,姑娘似乎不是雩之国人,而是晔国人,对吗?”同行时,花嘉忍不住好奇发问。   “我的身份只有少数人知晓,原本不打算向你坦白,不想你已经知道了,”云檀没有否认,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,“我确实是晔国人,跟你一样沦落他乡,只是没有父亲兄弟要救。”   “我向姑娘坦白身份也正是这原因,若换作旁人,也不会像姑娘这般体谅我。”花嘉的脸微微泛红,她还是第一次用雅语说那么多话。   自从暴露了身份,她说话便不再努力遮掩自己的孟莱族口音了,这不伦不类的抑扬顿挫,听久了倒也别有风情。   云檀见她可爱,笑得也愈发亲切了,“从前我有个朋友也是异族人,说起话来跟你一样有趣,只是性子比你还要泼辣些。”   “是吗?那她现今如何?”   云檀摇摇头,“我们已失散很久,算起来也有三年多了。”   “啊……”花嘉轻声应着,她看见云檀脸上流露出一丝怅惘,很快消融在淡淡的微笑里,“那么今晚,今晚那些黑衣人究竟是在抓谁?是你还是我?”   “是我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这个说来话长,”云檀想了想才道,“你可还记得闻府大宴上那个左将军上隽?”   *   左将军上隽此时正悠悠闲闲地坐在一艘灯火辉煌的画舫里,乘着明朗的夜色,优哉游哉地玩赏湖景。   冷月高悬,岸边花柳正婆娑,水面上静无波,雾气氤氤氲氲,船上绮罗缤纷,伶人们调弦弄管,笙歌错杂,珠玉泛光冷艳,朱弦靡靡绵绵,画舫里的风光仙艳奢靡宛如醉乡,曈曈火烛摇曳在朦胧缭绕的雾气里,依依然多了几分幽意。   “文安那儿怎么样了?”   船舱在水面上起起伏伏,上隽喝得半醉,身子倚在靠几上,眯起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人,这对面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闻澈。   闻澈今晚也喝了很多酒,可他没有醉,一点儿都没有,只要他不想醉,他的酒量就如璇玑海一般深不可测;但若他有意一醉,浅浅一杯便能让他飘飘欲仙。   “这才隔了几天,左将军便按捺不住了?”闻澈装作半醉的模样笑道。   “事态转机不过一念之间,几天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”上隽笑着搂住怀里的红衣美人,神态狎昵凑到她脸颊边亲吻。   这红衣美人即是红霞夫人,上老将军的第三房小妾,按辈分算该是上隽的后娘。   闻澈的为人算是放荡不羁了,但今夜还是被这对‘干母子’堂而皇之地化作‘野鸳鸯’给震惊了一回。   “有句话末将不得不说,左将军勿怪,”闻澈禁不住开口道,“今晚您与红霞夫人如此这般光景,若是让上老将军知道,您怕是要受雷霆之怒。”   “他不会知道的,”上隽笃定地回答,“今夜这画舫上都是我的人,只要闻将军不说,没有人会知道。”   “况且他知道了又怎样?”红霞夫人突然开口道。   她的声音不是很细也不是很脆,却叫人听了便难以忘怀,这是一种沙哑,低柔,暗含风骚的声音,领略过风月的男人总是很容易被这种声音撩拨起欲/望来的。   “上老将军离不开我,”她别有深意地向闻澈投去一个妖媚的眼波,“就算他知道也不过是取出鞭子,关上门来抽我一顿,抽完了他照样对我痴痴迷迷……说实话,他早就知道我是个婊/子,但那又如何呢?”   闻澈看着她微笑起来,这个笑容极尽风流,恰好回了她方才那个媚态横生的眼波,不过凭心而论,闻澈对她没有兴趣,虽然她的美独特又诱人,却无法勾起他的回忆。   “昨晚,我的手下发现上颢的小情人出城了,”上隽把玩着酒盏,“虽然我拿不到上颢的消息,但只要把她的小情人捏在手里,就算他活着回来也过不了我这一关。”   “将军所言极是,”闻澈气定神闲地回答,“不知将军是否得手?”   “就快了。” 上隽笑得格外从容。   然而这从容的表情并没有持续很久,浩大的凌波湖上有一叶扁舟乘着清风,破雾而来,舟上有两人,一人撑篙,一人穿着黑衣,衣上隐约有血迹。   船头的随从分立左右,将那黑衣人拉上船,接引入舱,他一进舱室便噗通一声跪倒在上隽脚边。   上隽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翳,“怎么了?”   那黑衣人看了眼闻澈,十分谨慎地跪着,不发一言。   “闻将军是自己人,有什么话直说便是。”上隽有些不耐烦。   “属下无能,未能捉到那女子,还望将军恕罪!”那人半跪于地,右臂上不停淌着鲜血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上隽勃然大怒,“抓个女人都抓不住!”   “回将军,那个女人有异族人保护,其中两人身手极其高强。”   “异族人?”闻澈脸色一变,“什么模样?”   “总共三人,两男一女,似乎是孟莱人,两名男子相貌迥异,而那女子虽会讲一口孟莱语,可模样却像关内人。”   “哦?”闻澈微微吃惊,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异族女子就是花珍珠,而那其余两名男子就是她潜伏在城外的表兄,但他们怎么会跟上颢的女人同路呢?   闻澈沉吟一刹,冲上隽道,“不知那云檀姑娘出城是要去往何处?”   “若我猜得不错,她是要去文安找上颢,”上隽冷笑一声,“这个女人在雩之国无亲无故,除了会为她的姘/头出远门,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离开白家山庄,受颠沛流离之苦?”   闻澈颔首,他敛了闲散之色,一拱手道,“既然如此,左将军不如将此事交由末将来办,抓捕孟莱族余党乃是末将职责,末将近日正打算去文安胡狱走一趟,打探消息,既然左将军想要云檀姑娘,不如令末将顺路将她带回来献给您,不知将军意下如何?”   “若能成功,自然好得很,”上隽脸上的阴云稍稍淡去,他一挥袖子让那黑衣人退了下去,“但闻将军可莫要小看了那个女人,上颢这般冷酷无情之人都能为她心动,她的手腕铁定是高明的。”   “多谢左将军提点,将军大可放心,末将一定不辱使命。”闻澈拱手作揖,心下稍稍安稳了些,虽然孟莱族的事情棘手,但至少上颢的女人他是保住了。   上隽的计划有了能人接手,阴云密布的心渐渐开朗起来,他举起酒杯道,“好了好了,不说公事了,今晚你我相聚,本是为了寻欢作乐,我已叫了一班女乐候在绣船上,这就让她们上来,莫要辜负了如此良宵。”   “左将军说得是,末将先干为敬。”闻澈举杯,一仰头饮得一干二净。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十八章   很快,一众美人鱼贯而入,她们笙箫歌舞,在两位军校跟前百般卖弄,细乐奏得音韵悠扬,红裙舞得风姿翩跹,上隽很快就起了兴,随着舞乐摇头晃脑,而闻澈却没有非常投入。   比起上隽的夜夜醉卧翠袖间,闻澈的放荡程度要好那么一些,他游戏风月多半是有所图谋的,比如攀附风月场中有的权贵,或者暗中与人交接办事,他并不排斥这种享受,却也没到乐而不厌的地步。   今晚,船舱里的姑娘没有一个能入他的法眼,他兴味索然,面上却要挂着浪荡的笑容,显得沉醉欢愉,无聊间,他开始打量起上隽怀里的红霞夫人来。   这个美人有着妙龄少女的外表和成□□人的韵致,他一时竟猜不出她的年龄,红霞夫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挑衅似的将细眉一挑,举起酒杯偎进了上隽怀里。   可惜上隽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了,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舞蹈的女伶,看都不看怀里的美人一眼,闻澈不禁露出了嘲弄的笑意,红霞夫人不以为然瞅了他一眼,两人的目光一交接,便认清了彼此是什么样的货色——他们是一路人,放浪行乐都是怀有目的的,绝不会投入感情。   舱室内的歌舞愈发妖冶,闻澈混混沌沌地欣赏了一会儿,感到一阵睡意袭来,便惬意地眯起眼睛,享受半醉时分轻飘飘的快意。   然而就在此时,舱外突然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琴声,清美如山间淙淙而过的水涧,余音婉转飘摇,不绝如缕。   这仙乐般的琴音一入耳,闻澈睡意全消。   他拿着酒爵,起身走出舱室,只见轻烟缭绕的船头,一张瑶琴横在案上,案边坐着一个容貌娟秀的少女,眉目之间别有一股清新之气。   闻澈走到船头,靠着案几坐了下来,他对那抚琴的少女微微一笑,“你为何一人在此抚琴?”   琴音停止,少女羞涩地望了他一眼,垂眸道,“回将军,妾身初来乍到,姐姐们怕我误事,得罪了二位将军,吩咐我在船头,抚琴等候。”   闻澈微微点头,他端详她的面容,笑得很温柔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小女名叫芜音。”少女轻声道。   闻澈的笑容凝滞了,“什么?”   “小女名叫芜音,青芜的芜,音色的音。”少女连忙又回答了一遍。   “哦……芜音,”闻澈回过神来,他继续温柔地微笑,“你看上去还小,今年几岁?”   “十,十四……”少女脸微微一红。   “十四,太小了,太小……”他低声喃喃,轻轻晃着手中的酒爵,爵中酒荡漾着青光,倒映出凌波湖上的轻烟薄雾,远方山影如墨,放眼尽是一派清虚缥缈的景象。   闻澈的思绪跟随着那一阵阵烟雾飘得很远,他想到了很多年前,也是在这样的清夜,也是在这样精巧雅致的画舫上,他曾像今夜一般望着一位姑娘抚琴。   那时他还不是将军,甚至还没有过从戎的念头,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家仆,流落异乡,任人差遣。   那个姑娘姓温,生来好弄器乐,弹得一手好琴,她的父亲为她起名‘抚音’,意旨其十指之曼妙,琴音之柔雅。   当年他只有十六岁,随着主人举家游湖,一整夜都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船头。   百无聊赖之际,少年数着船前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涟漪,直到温抚音携着婢女袅袅娜娜地走来。   她为人总是落落寡合,他从未见她在人群中场谈笑风生过。   温家老爷乃是晔国礼部侍郎,官居正三品,温抚音并非他的亲生女儿,而是故人之女,故人不幸罹难,只留下一女,温老爷见她可怜,便收为义女,养在膝下。   温府内,除了温老爷和他的长子之外,几乎没有人待见她,温抚音六岁入府,打小便懂得了识时务的道理,她生得极美,却从不丰容靓饰;她琴技高超,却从不露才招摇。   闻澈记得游湖那晚就跟今夜一样,船头摆着一张案子,案上燃着一炉香。   他看见那个清秀的婢女手捧瑶琴,横于案上,轻轻道,“姑娘,公子吩咐婢子给您送来这张琴,可合您的心意?”   “这琴定然是好的,但我房里已有一把焦尾,再收此琴,怕是……”   “姑娘不必客气,公子说了,姑娘喜欢便收下,不必顾虑其他。”   “可如此大礼,太让哥哥破费了,”他见她抬头莞尔,“我得亲自去谢他,他在哪儿呢?”   “公子应邀上了严尚书的绣船,”婢女掩嘴一笑,附到她耳边道,“听说严大人家的长女看上了公子,两家人有意要结亲呢。”   “是吗?”温抚音讶然,闻澈立在一旁仔细地琢磨她的表情,想知道这惊讶之中是否怀有失落,酸楚或是嫉妒的感情,可他什么都没探究出来,温抚音便又露出了笑颜,“这可是一桩大好事,我不去打扰他,你替我转告子然哥哥,就说这琴我喜欢得紧,多谢他的美意。”   “是。”婢子应了一声,自顾自转身离去。   温抚音独自坐在船头,素手轻轻拨弄着琴弦,螓首侧向一边,望着湖上的水波静静出神。   闻澈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舷边注视她,温抚音是典型的晔国官家小姐,面容秀丽,体态窈窕,皎白的皮肤有如透光的白瓷,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柔弱又高贵的美态。   她与温家长子温子然情谊深厚,府里的下人们常常摇唇鼓舌,搬弄是非,说这对名义上的兄妹暗中互相思慕,但碍于身份,始终不敢表明心迹,闻澈对此也坚信不疑。   温子然是温老爷最为满意的儿子,相貌英秀过人,气度清贵无双,他文采风流,下笔成文,大有温老爷年轻时的风采。   温子然与温抚音自小青梅竹马,两人都寄情于诗书琴曲,彼此志趣相投,心心相印,闻澈打死也不相信他们之间毫无暧昧的情愫。   今晚,温子然上了严尚书的船,温抚音一定很伤心。   他望着她出神的模样,猜想她一定沉浸在伤感的遐思中,他为她感到悲哀,那时他还是个纯良的少年,尚有恻隐之心,但对温子然已经萌生了一种不合身份的妒意。   温抚音试了瑶琴的音调,十分爱惜地抚摸着琴弦,她感受到闻澈的目光,抬起头来冲他一笑,她的笑温柔和婉,他明知道她对所有下人都会这么笑,却还是忍不住闹了个大红脸。   如今的闻澈早已今非昔比,他一度对少年时期的笨拙姿态充满了鄙夷,而现在回想起来,竟有几分怀念当初的青涩和纯真。   船头抚琴的少女此刻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,他漫不经心地与她聊着天,脸上的笑容很是温文尔雅,他问她的家世,问她的喜好,听她倾诉琐碎的烦恼,短短半炷香的时间,便撩拨得那少女情窦初开了。   可惜闻澈根本没有上心,他吹着水上的风,醒了酒,脑袋里又翻滚起打击孟莱族的事来,待到船靠岸便潇洒离去,哪里还记得今晚陪他说话的姑娘姓谁名谁,从哪儿来,到哪儿去?   ***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依然没有榜单的我决定自high了!我一定要写完! ☆、第十九章   再说花嘉与云檀一路同行,彼此之间很快产生了浓厚的友谊。   花嘉生于草原之上,多少比关内女子奔放一些,云檀觉得她像个沉默内向的男孩儿,平时不善言辞,却能打能拼,只有跟人熟络起来之后,才会露出活泼的一面。   两人一路闲话不断,花嘉很喜欢云檀,云檀的容貌虽算不上极美,却天然有一副风娇水媚的情态,说起话来声音轻快,带着一种乐音般的语调,让人一听便身心舒畅,花嘉时常歪着头,托着腮,像听小曲儿似的听她说话,一脸沉醉。   离开皇城后,云檀又替花嘉重新打扮了一番,她给她换上一件淡红衫子,系一条素绢花裙,头上青云半绾,斜插宝钗,耳上挂一对碧玺坠子,如此一来,只要她不开口说话,没人能察觉她是个异族人。   云檀对外宣称花嘉是她的妹妹,而她的两位表兄则成了她们花重金请来的护卫,雩之国贵胄间向来有买外族人当护卫的风气,好显得地位不凡。   花嘉的两位表兄生得人高马大,一路凶神恶煞地跟在后头,旁人见了纷纷躲闪,倒是为两个美貌的姑娘减少许多麻烦。   “你真的是孟莱人?”云檀看着花嘉这张清丽柔和的脸,常常感到好奇,“你长得一点儿都不像。”   “是啊,我也觉得古怪,”花嘉答道,“我爹的眼睛是灰色的,头发是棕红色,而我却是黑发黑眼,我小时候问过他,他说我长得像母亲,但我母亲生下我后便死了,我从没见过她。”   “你娘该不会跟别人生了你吧?”云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   “我也这么想过,”花嘉一本正经地回答,“但我爹爹对我可好了,如果不是亲生的,他也忒大度了吧?”   “你的身世或许非常错综复杂。”云檀煞有介事地说道。   花嘉无所谓地耸耸肩,“既然我在孟莱族长大,我便是孟莱人了,身世再错综复杂我也不管。”   云檀不禁感叹外族姑娘的大心大肺,这种洒脱的生存态度是她可望不可及的。   有时云檀也会向她问起孟莱族的风习,花嘉总是竭力回答,她的雅语不够好,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,好在云檀领悟得很快,说到兴头上,花嘉也会两颊绯红,手舞足蹈,从草原上的景致习俗一路滔滔不绝地讲到近来发生的争战。   她说雩之国之所以能击败孟莱族在于其兵法的灵动诡谲,而孟莱族人虽然彪悍却没有井井有条的秩序。   “孟莱族的姑娘都像你这般熟悉兵马吗?”云檀好奇地问道。   “当然,我对这些还不算在行呢,”花嘉十分骄傲地回答,“我们草原上长大的姑娘从小就会舞刀弄剑,打打杀杀的事儿也时常参与,活得自然要粗放一些,不比你们这般文雅,个个都像神仙似的。”   说到这儿,她顿了顿,忽然流露出好奇的神色,“我听说你们晔国人人都很美,连街上捡破烂的都是绝色美人,这是真的吗?”   云檀听罢大笑起来,“要是连捡破烂都得是绝色美人,那我可怎么活?怕是生下来就要被溺死了!”   花嘉一愣,有些惭愧地跟她一块儿笑了起来。   *   自从两人离开皇城后,一路往南,穿过雍州城,又策马翻过两座山头才到了溧阳,走走停停已经过去了六日,云檀告诉花嘉,等离开溧阳,她们还得走上个五六日,穿过盱昶城,再坐船南下才能到达文安。   花嘉对云檀会骑马这件事表现得十分惊奇。   “我以为你跟这儿的姑娘一样,终日足不出户的,想不到你还会骑马!”到达溧阳后,两人觅了一间客栈休息,花嘉一进屋便激动地拉着她说话,“你从小就会吗?”   “不……我从前不会,是我夫君教我的,我去年才刚学会。”云檀吞吞吐吐地回答,她说到‘夫君’这两个字的时候脸有些红。   “你夫君居然教你骑马?”花嘉大为惊愕,随即又笑了起来,“我以为这儿男人都喜欢将妻子藏在屋里,不允许她出来见人,想不到还有教夫人骑马的,他不怕你骑着马跟别人跑了吗?”   “我不会,”她垂下眼帘,但笑得很甜,“他知道我不会。”   “看得出来,你很爱你夫君。”花嘉笑盈盈道,忽又想起了什么,露出困惑的神情,“但我听人说,你们似乎并没有成亲,所以……究竟是夫君还是情人?”   “我们行过成亲大礼,自然是夫妻了,至于旁人怎么说,我管不着。”云檀轻描淡写地回答。   花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。   云檀见她似懂非懂的模样甚是可爱,便有意逗她道,“你呢?你有过心上人吗?”   “我?”花嘉先是一愣,紧接着立刻道,“有,当然有过!”   “是孟莱族的吗?”   花嘉用力点了点头。   云檀立刻来了兴趣,女人对这种事多半都很有兴趣,她精神奕奕地向她打听起过往的□□来。   “说实话,我只是默默地喜欢他,他一点儿都不知道,”花嘉打开了话匣子,毫不遮掩地向她全盘托出,“他是孟莱族最厉害的勇士之一,不仅勇武,而且生得非常漂亮,湛蓝的眼睛,乌黑的头发,皮肤白得出奇,跟草原上黝黑的武士截然不同,也正是因为皮肤白,他跟我一样时常被人指指点点,所以我们成了好朋友。”   “草原上烈日炎炎,你的皮肤仍然这么白皙,确实罕见。”云檀细细端详花嘉的面容,不禁感叹。   “他比我还白得厉害呢,尤其在太阳底下,简直白得能闪出光来,总之我从没见过比他还漂亮的男人。”   “喜欢他的女人一定很多。”   “那倒没有,他这人没什么艳福,自己也漫不经心。”   “哦?这是为什么?”   花嘉朝她看了看,忽然耸动起肩膀笑出声来,“他漂亮归漂亮,但脾气坏得吓人,族里头除了我,谁都不愿在他身边呆着,他身手了得,一旦他发起火来更是所向披靡,几乎没人能治得住他!”   云檀不由露出了震惊的神色。   “举个例子来说吧,”花嘉想了想,兴致勃勃地开口,“咱们孟莱族从前时常跟萨伊族起冲突,有个萨伊族的头领看中了他的妹妹,带着一伙人把她抢走了,他知道后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直往外凸,眼里几乎要爆出火来,我当时吓得要命,一句话都不敢说,眼睁睁看着他单枪匹马杀进了萨伊族,最后不仅抢回了妹妹,还当着萨伊族众人的面,把那个头领的脑袋劈成了两半!”   云檀听了倒吸一口凉气,“这样的人,你不怕他发起火来迁怒于你吗?”   花嘉自信地摇摇头,“不会的,他从不对我发火,而且无论我说什么,做什么,他都觉得是对的,你说我能不喜欢他吗?”   “他怕是也一样喜欢你呢,”云檀笑道,“对了,他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他叫舜赫。”   “啊……”云檀了然颔首,“那么后来呢?”   “后来?”花嘉变得失落起来,“后来就是战乱了,咱们孟莱族败得很惨,不少人失踪了,他也是其中之一,至今都下落不明。”   云檀见她面露伤心之色,便不再多问,提议趁着华灯初上,去逛逛夜市,买些干粮回来备在路上。   花嘉立刻答应了,她嘱咐两位表兄在客栈里休息,他们的模样太惹眼,花嘉不想引人注目,便独自与云檀外出。   街上鱼龙混杂,腰缠万贯的富人,头脑精明的商贾,面黄肌瘦的乞丐,连扒手强盗也混迹于人群中,骏马车辇走到此处便放慢了速度,瑶台上竹媚丝娇,斜飞的酒旗拖延着行人的脚步。   花嘉伸长了脖子,好奇地左顾右盼,她对路边的每一家店铺都兴致勃勃,偶尔还会仰起头,对着高高的楼宇作出惊讶状。  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,并肩而行,一个长姣柔美,一个娇小可人,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,花嘉常常发现有男人盯着她看,她大为惊异。   “他们为什么看我?”   “因为你漂亮。”云檀微笑。   “我漂亮?”花嘉难以置信,“我在孟莱族可是最不受欢迎的姑娘,大家都拿我当小孩儿,没人会这么看我。”   “这里的男人跟孟莱族的不一样,他们喜欢娇小柔弱的姑娘。”   “我虽然娇小,但不柔弱!”花嘉叉腰作出了一个凶狠的表情,“从小到大,族里的人都嫌弃我弱不禁风的模样,没想到在这地方居然成了好处!”   “是啊,”云檀笑眯眯地附到她耳边到,“只要你走路的时候腰再放软一些,背脊别挺得那么直,脸上挂起天真无辜的表情,整条街上的男人就都是你的了。”   花嘉被她逗得咯咯直笑,忽视了前方的路,一不小心撞上了来人,那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人,一张皱皮脸儿,鼻尖通红,他打扮得不伦不类,手里摇着一个奇怪的铃鼓,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花嘉看。   “姑娘,你脸上这颗泪痣可不太好,有此痣之人,大多孤星入命,注定一生流水,半世飘蓬,往后的日子劫难重重啊,”这人装模作样地将她的脸好一通打量,最后道,“来来来,买下我这金如意,套根红绳挂脖儿上,可消灾消难,保你一世平安。”   花嘉茫然地看着他神神叨叨,云檀冲那老人摆摆手,抓着花嘉的胳膊将她拉走了,少女困惑地跟在云檀身边,“这人刚才在说什么?什么流水飘瓶?”   “这人是个算命,不过一看就是假的,”云檀不以为然地笑道,“真算命的不会让你买什么金如意,也没那么容易撞上。”   “哦,算命的……我明白了,就跟咱们族里的大巫一样。”   “不错。”   “你算过命吗?”   “小时候算过。”   “灵验吗?”   “小时候我不信,如今想来却有些道理。”   “是吗?怎么个有道理法?”   “那时候我很小,大概十一二岁,算命师傅送了我十三个字,‘六亲清淡,骨肉亲疏,他乡作散魂’。”   云檀的面容突然变得迷茫而感伤,花嘉疑惑地看着她,可她还未来得及理解那十三个字,云檀便收起了愁容,恢复了浅笑晏晏的模样。   “那算命师傅还说,我此生将遭劫难,受情伤,颠沛流离,但无论如何,银子总会和我作伴,我当时不懂事,还傻乎乎地冲他笑,说连银子都不缺的日子,算什么劫难呀!”   花嘉似懂非懂,见她笑便也跟着笑。   “最有意思的是,他还说我这辈子会有两个夫君。”   “两个夫君?那怎么处?”   “是啊,那时我都惊呆了,心想这可怎么办?难道今晚一个,明晚另一个吗?”   花嘉听了哈哈大笑,“后来呢?你真的有两个夫君?”   “我十七岁的时候跟人私订终生,行了成亲大礼,后来因故分离,独自漂泊在外,被一个色老头相中,又被迫跟他成了一次亲,虽然那色老头当晚就死了,但说我有两个夫君也确实没错。”   “啊……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。”花嘉不禁感叹。  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,沿街逛去,很快便买够了食材,准备原路返回。   夜有些深了,她们打算抄近路,途中经过一处陋巷,却被一伙人给盯上了。   那是群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,从这双美人出街开始,他们便默默尾随着,此时见她们拐进了偏僻的小巷,自然是喜上眉梢,立马准备出手。   只见他们兵分两路,一前一后将两位姑娘堵在巷子里,云檀是一点都不怕的,她见识过花嘉的身手,这种小角色对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。   果然,花嘉捋起了袖子,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小刀,口中大骂一句,“直娘贼!”便径直冲了上去。   这句‘直娘贼’让云檀差点当场大笑出来,花嘉前些日子受够了闷气,此时尽数宣泄了出来,她不负云檀所望,脚下生风,动如脱兔,小刀挥舞得银光闪闪,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帮没用的浪荡子弟打得七零八落,连连哀嚎。   “痛快!”   花嘉收回小刀,拍了拍手,整个人都扬眉吐气了。   “花嘉,”云檀走到她身边问,“你知道直娘贼是什么意思吗?”   “不知道,但我听人骂过,”花嘉非常认真地回答,“这是一种很厉害的骂人话,对吗?”   云檀凑到她耳边解释了几句,花嘉登时面红耳赤,连连啐道,“呸呸,往后我再也不骂了!”   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二十章   深夜,一阵急雨裹挟着闪电打破了郊外的宁静,冷风呼啸着掠过无垠的平原,雨水洒遍了树梢,一阵马蹄声淹没在电闪雷鸣之中。   五个骑手顶风冒雨,策马从田野上奔驰而过,向着一片黑绿的树林进发。   闻澈在上隽的画舫上得到了花珍珠的消息,次日便动身出发前往文安了。   此行他甚是低调,只带了四个随从,今夜大家皆是戎装加身,胄甲外披着防雨的蓑衣,头上戴着斗笠,迎着密密麻麻的雨珠向南奔驰。   如果闻澈猜得没错,花珍珠是搭上了云檀的顺风车一路往文安去了,他希望她们能平安的到达文安,好让他的计划顺利执行。   花珍珠是个天真的异族少女,身上有一股奋不顾身的执着劲儿,为了救父亲兄弟,她会排除万难,用她当诱饵是再合适不过了。   想到这儿,野心勃勃的军官不由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,闻澈很庆幸自己听了上颢的话,没有对这个小姑娘手下留情,果然做大事的人都是不择手段的,管他是男是女,只要能利用,就一定要把他的价值榨干。   想当初,闻澈从牢狱里买下花珍珠时,根本没那么多盘算,他买她一来是因为她的长相有点意思;二来他怀疑杨刺史死得没那么简单。   后来,孟莱族的事务打乱了他的节奏,他无暇调查杨刺史的死因,却也一直铭记在心,不过这都不重要了,杨刺史不过是一个酒肉朋友,查清他的死因给他带来的好处远不及铲除孟莱族来得多。   五名骑手冒着大雨,驰出密林,来到一座山村。   闻澈在村口勒停了马匹,带着手下牵着马徒步而行,他们找了一户人家,想要借他们的茅屋住一宿。   这户人家的主人很好说话,三言两语便让他们进屋了。   五个人坐在堆满柴火稻草的木屋里避雨,女主人替他们生了盆火,又好心地送了些热水来,有个随从见她生得有几分姿色,瞪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她,闻澈伸出手去在他天灵盖上打了一巴掌,他这才收回了目光,规规矩矩地坐在火边。   夜深人静,山村里时不时传来犬吠,风孜孜不倦地呼啸狂吼,大雨瓢泼,雨滴宛如击鼓一般落在屋顶上,天边划过一道道闪电,引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响雷。   赶夜路的人烤暖了身子,很快就生出了睡意,大家各自找了一处干净的地儿和衣而卧,鼾声很快便此起彼伏地传了出来。   闻澈没有睡意,他靠在草堆上,独自一人看着盆里的炭火。   窗外风雨交加,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,那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夜晚,可惜他当时没有领悟。  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,他只有十五岁,而让他魂牵梦萦的温抚音正值二八年华。   犹记得出事那天,温家大夫人带着几个女儿去姑母家探亲,他作为仆从一路随行,途中不幸也遇到了这样的暴风雨。   有一匹马儿受雷声惊吓,失了控,拉着马车往山崖的方向狂奔。   马车里坐着的人正是温家三小姐温抚音,所有的仆从都惊慌不知所措,尖叫着左右避让,唯独他二话不说,骑上一匹马紧追上去。   马车迎着风雨冲到了悬崖,车轮不住地打滑,顷刻之间便一个侧翻掉了下去,他骑着马赶到,却已来不及阻止,只能从马上跳起来,飞身扑向车舫,与它一起坠落悬崖。   幸运的是,悬崖底下有一处山坡缓冲,车厢摔得七零八落,他被甩出去,顺着山坡往下滚,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,一阵天旋地转之后,他被一截树桩缓住了冲势,又及时抓住了一块石头,才算是停了下来。   他记得自己当时摔得满身满脸的泥污,每一层衣衫都被大雨淋得湿透,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,一站起来便四下张望,大喊三小姐的名字。   温抚音的运气很好,她从车厢里摔出去的时候,恰巧落在一棵树上,衣裙被树枝勾住,将她挂住了,没有掉下山坡。   闻澈找到她的时候,她正在想法子从树上往下爬,见这少年人出现,先是吃了一惊,紧接着便感到无比欣慰——这荒郊野岭的,有个人陪怎么着也比一个人求生来得好。   “你怎么也掉下来了?有没有受伤?”她踩在树枝上,背靠树干,大声问道。   “没有,没有受伤,”那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话,紧张地双手直冒冷汗,“我想拦住你的马车,但没做到,就跟你一块儿掉下来了。”   “对不住,连累你了。”温抚音冲他笑了笑,开始慢慢地往下爬。   闻澈站在树下小心翼翼地候着她,树不算太高,但若跌下来定也摔得不轻,温抚音有些胆怯,举步维艰,闻澈很想爬上去将她抱下来,但这不合礼数,他只能耐下性子等待。   未过多时,温家三小姐就证明了自己毫无爬树的天分,她一脚踩空,直直地摔了下来,闻澈早有准备,立刻冲上去接住了她。   她落在他怀里,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桂花香,闻澈不由晃了晃神,他低头看她,发现自己身上的泥污弄脏了她洁白的绢花裙。   这些娇贵的官家小姐最爱干净,他突然感到一阵窘迫,如果温抚音当时一把将他推开,然后满脸嫌弃地躲到一边,闻澈对她的倾慕之情就会瞬间荡然无存,可她偏偏没有那么做。   “你没事吧?我有没有砸伤你?”   这是她回神后说的第一句话,几乎发于本能 。   “你没那么重,不至于砸伤我。”少年腼腆地笑了笑,将她放了下来。   风还是很大,雨依然很急,乌云遮蔽了星月,夜色变得更黑了,温抚音用衣袖轻轻擦拭着额头和脸颊,在如此狼狈的境况下,她的动作依然很优雅。   “我们该怎么办?”她问道。   “这坡陡得很,我们先下去再说。”   闻澈带着她慢慢往山坡下走,山势陡峭,乱石嶙峋,再加狂风暴雨作乱,温抚音的身子颤巍巍的,脚下不住打滑,他时不时地伸手扶她,但每次只敢隔着衣袖抓她的手臂。   好不容易爬到了坡底,两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,少年担忧地看向温抚音。   她是大家闺秀,生平第一次遭受这样的风吹雨打,他想她一定很痛苦。   温抚音的长发湿透,衣裙上沾着泥浆,此时正气喘吁吁,她的脸色苍白,嘴唇毫无血色,而眼睛却是亮莹莹的。   “总算下来了,”她长舒一口气,在雨中露出了笑颜,“接下来又该怎么办?”   她在这种时候还能笑,这让他十分意外。   “我们先找处山洞避雨吧!”闻澈回答。   于是两人沿着山下的河流往前跑,温抚音看上去孱弱得很,闻澈担心她会中途昏倒,屡屡回头看她,可他每次回头都发现她笑吟吟的,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闪动着欣欣然的喜悦和好奇。   两人跑了约莫半里地,才在山脚下的乱石堆后头发现了一处洞穴,   闻澈顺道在河边捡了些木枝,领着温抚音进了山洞,洞里淋不到雨,清凉又干燥,他取出怀里的火石,很快就燃起了一簇篝火。   他们坐在火边取暖,隔着大约两尺的距离,温抚音伸手轻轻揉捏着冻僵的腿脚,他看着她苍白的脸渐渐变得红润,嘴唇也开始有了血色。   方才在大雨里,她一定很难受,可她为什么会笑呢?   他疑惑地望着她,忘了这样的直视有多无礼,直到温抚音转过脸来正对着他,他才一下子收回了目光。   “你的香囊掉了。”她微笑着从地上拾起一个佩帏递到他跟前。   “多,多谢。”他一怔,立马接了过来。   “这个香囊很漂亮,是你自己绣的?”   “不,我不会做绣工,是我娘绣的。”他说话的语气因为紧张而显得生硬。   她淡淡微笑,抱膝而坐,一手托着下巴,对他瞧了瞧,“你娘对你好吗?”   他点点头,“好,但她很早就过逝了。”   她露出遗憾的神色来,还没有开口,肚子却先叫了起来。   闻澈笑了,温抚音低下了头,他看见一层淡淡的玫瑰红从她颀长的脖颈迅速弥漫到了脸颊上。   “雨小了,我去林子里找些食物。”少年说着便站了起来。   “不用,天那么黑,外面一定很危险。”   他摇摇头,“没事。”   她还想继续阻止,而他已经自顾自走出了山洞,洞外漆黑一片,只能听见湍急的水流声,温抚音不敢追出去。   她静静地站在洞口,洞内明艳的篝火和洞外漆黑的天幕对比得格外鲜明,她左顾右盼,颇是心焦。   好在闻澈没有让她等很久,不出半个时辰便回来了。   *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闻澈和温抚音的虐恋我会以插叙形式慢慢写出来的,花嘉就开头跟闻澈有点关系,总之他们不是cp ☆、第二十一章   他带回来一只洗干净的山鸡和几张荷叶,温抚音看着他娴熟地用树枝搭好架子,将山鸡置于火上,又去山洞外用荷叶盛了些清水回来给她解渴。   “你怎么会做这些?”水很凉,她喝得很慢。   “我爹教我的,”他回答,“我跟他在山里住过三年。”   “住山里?为什么?”   “这个……说来话长。”他皱了皱眉。   她流露出关怀的神色,“你若不想说,便不要说。”   他连忙摇头,“你想听,我就告诉你。”   她又喝了一口水,抬起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他,眼里含着期盼的神色,于是他开口娓娓道来。   “我爹是个伍长,从小在军队里长大,他是个非常严肃的人,不仅严于律己,对别人也很苛刻;而我娘则不同,她性子活跃,能歌善舞,总是笑嘻嘻的,走到哪儿都讨人喜欢,但我爹不喜欢她这样,他一直管着她,不让她笑,不让她跳舞唱歌,所以我娘嫁给他之后一直不开心,在我九岁那年就过世了。”   “你爹为什么那样对她?”她很困惑。   “因为……”少年抿了抿嘴唇,“我娘的出身不太好。”   他不敢告诉她他的母亲是个妓/女,他的父亲虽然爱她,却从不信任她,他爱她的笑容,爱她的高歌妙舞,可同时也恨着这些,生怕它们招来狂风浪蝶,他不肯给她绝对的自由,恨不得拿一把标尺来度量她的一颦一笑,设下不可逾越的限制。   “出身不好?”温抚音稍稍疑惑,但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思,“啊……我明白了,后来呢?”   “我娘死后,我爹很后悔,他一度变得非常消沉,开始喝酒赌博,”他的神色黯然,“我时常见他喝得酩酊大醉,深夜半夜才回来,就这样过了一年,他赌光所有积蓄,还赔上了家宅,却依然债台高筑,只能带着我从雩之国边境的西容城逃进了晔国。”   “原来你不是晔国人。”温抚音略微吃惊,她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,这个在当时看来不足为虑的差别,将来会带来多大的灾祸。   “嗯,我从雩之国来。”他点了点头,继续说道,“我们在晔国举目无亲,便躲在深山老林里过活,我爹在军队里习得了一身好本事,知道如何在林中觅食,如何躲避风雨,如何取暖,他都一一教给了我,我们在山林里住了三年,直到他病逝了,我才一个人出来谋生。”   “没想到,你活得那么不容易,”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,“我的父母也早早过世了,但他们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,从没让我吃过苦。”   “你是姑娘家,跟我不一样。”他取下了火上的山鸡,“熟了。”   温抚音点点头,她手里捧着荷叶,眼巴巴地看着那只烤鸡,显然是饿极了。   在今夜之前,他从未见识过她如此率真可爱的一面,只觉心中一动,不禁愈发迷恋起她来。   闻澈用竹片削成的小刀切下鸡肉,两人就着清水分食了一只烤鸡。   温抚音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娇气,她一点都不嫌弃这寡淡,毫无咸味的食物,跟他一样吃得嘴上手上都是油。   等到吃完了,她才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,两人冒着小雨去河边濯手洗脸,最后回到山洞里,继续烤着火,静静地等待天亮。   夜渐渐深了,温抚音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,他起初以为她是因为害怕才不敢睡觉,还不断安慰她,说洞里生了火,绝不会有野兽靠近,他们不会有危险。   那时他还是个单纯明净的少年,不懂得自己的存在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危险,而温抚音同样没有顾虑到这一点,她腼腆地笑着冲他摆摆手,“头一次在山里过夜,我觉得新奇得很,不是害怕,你不必安慰我。”   他狐疑地点点头,安静地坐在一边,拨弄着火堆。   洞外的风雨依然没有停歇,虽然不再狂猛,但始终淅淅沥沥地下着。   温抚音起身走到洞口,坐了下来,她将长发拨到胸前,望着夜色里粼光闪闪的河流出神,湍急的水流顺着蜿蜒的峡谷轰鸣着向前奔腾。   “你说……这河水尽头会有什么?”她静静地问道。   “不知道,可能有山,有树林,也可能有一座城。”他回答。   她微微颔首,没有说话。   他看见她背靠着洞壁,眼睛眺望着远方,风迎面吹来,微凉的雨丝落在她洁白的额头,乌黑的秀发上,她的嘴角边噙起一丝古怪的笑。   他看不懂这丝笑,那时他视她如仙女,总以为她的心思是高深的,是他这等凡夫俗子不能理解的。   天亮后,他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回了温府。   他远远看着她走进厅堂,温家人一见她便簇拥上来,团团将她围在中央,他们对她嘘寒问暖,关怀备至,但他知道真正关心她的只有温老爷和他的大儿子温子然。   很快,温家三小姐失踪一夜又奇迹般归来的事,引起了无数飞短流长。   温抚音虽然平安回府,却与一个家丁在外过了一整夜,他们一个十五,一个十六,恰是情窦初开的好年纪,若说一点旖念绮思都没有,谁会相信呢?   那晚过后,府里的女眷看闻澈的眼神都变得十分奇怪,他本以为她们会厌恶他,恐惧他,可除此之外,她们的眼神里还带有一种隐秘的嫉羡神色。   他那时年纪小,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对女子的吸引力,温抚音虽然清誉有损,但破坏她名声的是个漂亮的少年,多少女人终其一生都没机会跟个漂亮少年发生些什么,而她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,这能不教人暗暗艳羡吗?   闻澈不知道温抚音听到这些传言会怎么想,自从回到温府后,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。   她不再是篝火边那个羞涩可爱,平易近人的少女,而是一个沉静高傲,淡漠寡言的千金小姐。   她总是有意避开他,以免落人口实,惹得家人不快,闻澈虽能理解她的行为,心里却难免起了疙瘩。   有一回,大夫人有意将温抚音叫去房里说话,闻澈恰好从窗下路过,听到了几句。   “上次你一夜未归,最后被个家丁带回来,府里的下人都在嚼舌根,”他听见那温夫人如是说,“不如给那小子一笔银子,将他赶出去吧,他留在府里久了,难免生出事端。”   “夫人切莫如此,”温抚音的语气淡漠而恭敬,“您若是把他赶出去,他老老实实走也就罢了,若他怀恨在心,四处散播谣言,岂不是更糟?不如养在府里,给他些好处,封住他的嘴。”   温抚音的这番话原意是为闻澈好,她知道他父母双亡,若是离开温府,定然无处可去,即使以重金酬谢,他一个少年人独自在外也容易受骗,温抚音想将他留下,但又不好显出情意,只能装作满不在乎。   然而,这话被闻澈听去,不亚于在他心头打下一记重拳。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二十二章   他觉得自己像只蚂蚁,随随便便就能被人踩在脚下,连温抚音也不例外。   他的脑海中时而浮现出那晚在篝火边,她温柔可爱的模样,时而又是她冷言冷语,骄傲淡静的模样,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。   可即便如此,他对她的迷恋依然没有停歇。   他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股高洁的气息,虽然她寄人篱下,对谁都恭敬有礼,但是从未流露过卑躬之态。   他依然喜欢远远地看她,默默地观察她,看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抚琴沉思,偶尔与几个虚情假意的姐妹周旋谈天,而她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,他走路极轻,这是过去几年在林子里打猎时学会的本领。   温家大公子常常来找她切磋琴技,两人有说有笑,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,突然有点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禁止她母亲笑了。   温府的下人们时常取笑闻澈,说他癞□□想吃天鹅肉,有个风流俏丽的婢女常常来勾引他,但他总是不为所动。   有一次她趁夜黑,将他拉进柴房,说有要事跟他商量。   这所谓的要事自然是想跟他一夜风流。   闻澈起初是非常抗拒的,但一想到温抚音那句冷冰冰的话——‘给他些好处,封住他的嘴’,他就萌生出一股想要报复的念头。   他怒气冲冲地抱住了怀里的姑娘,低下头寻找她的嘴唇,非常粗鲁地跟她亲热了一会儿,那姑娘发出一阵娇笑,忽然轻轻将他推开了。   “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她。”   闻澈听了这话很诧异,她是怎么察觉出来的?   “不用灰心,三小姐不过是温老爷的义女,府里没人看重她,”那婢女笑得很是多情,“你有一张俊俏的脸,要讨她的欢心并不难。”   说完,那姑娘便善解人意地从他身边离开了。   闻澈那时还小,尚未意识到自己相貌的作用,而温抚音之后的表现也让他坚信‘俊俏的脸蛋’是毫无用处的。   那是一个不见阳光的午后,温家长女来义妹的院落里探望。   这位大小姐对温抚音并没有多少真心,只想要一个关心姐妹的好名声,那天两人走在院子里看花,闻澈听见那长女在说,“妹妹近来闷闷不乐的,一定是被那些流言蜚语所扰,你有什么心事不如对姐姐说,你了解姐姐的为人,我绝不会向外人道的。”   “我没什么心事。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。   “好了,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,”温家长女心思不善,面上却是一派关爱的神色,“你实话告诉姐姐,那天晚上,你跟那个家仆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   “什么也没发生,他待我很恭敬,就跟平常在府里一样。”温抚音淡淡解释。   “那就好,”长女立刻微笑,好像替她松了一口气,但隐隐又有些不甘心,故意旁敲侧击道,“我见那家仆长得很是俊俏,还担心妹妹被他的容色所迷,如今看来是姐姐多虑了。”   “长得俊俏怎么了?又不能填饱肚子,”温抚音冲她嫣然一笑,“姐姐放心,这些道理妹妹还是懂的。”   这不以为然的话语又将闻澈暗暗打击了一回,他连着好几日都垂头丧气,甚至开始唾弃自己,他恨自己每次看见温家三小姐就挪不动脚步,恨自己迷上了一个根本看不起他的女人。   年少时的记忆在纷乱的雨夜中汹涌而来,大雨渐渐停歇,黑压压的乌云散开,闻澈站在窗边,望着黑蓝色的天空渐渐变成压抑的铅灰色。   如今他已经是个三十出头的成年男子,再也不会为一个姑娘温柔的眼波而脸红心跳。   他睡过很多女人,却不记得她们长什么模样,她们似乎都长着同一张脸,包括几天前逃走的那个花珍珠,她已经彻底沦为他完成军务的工具了,她长什么样,说过什么话都已经被他抛之脑后。   随着几声嘹亮的鸡鸣响起,屋里合衣而睡的兵士们纷纷转醒。   闻澈走到门边,拔了闩,推开门,让一阵冷风卷进来。   兵士们打了个寒颤,顿时睡意全消。   闻澈看了他们一眼,“雨停了,出发吧!”   **********   却说花嘉与云檀一路欢欢喜喜地往文安进发,途径盱昶城时,气候突发炎热,一行人策马而行,水袋很快便空空如也,大家热得口干舌燥,一进城便匆匆找了间茶楼来消暑乘凉。   花嘉的两位表兄知道云檀是晔国人后,对她渐渐卸下了心防,他们听不懂雅语,时常需要花嘉给他们解释。   四个人在茶楼的一角喝着茶用着点心,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。   离开盱昶后再搭船过江就能到达文安了,云檀因为离上颢越来越近而心中雀跃,花嘉和他的表兄则有些压力,胡狱不好闯,他们要拼死一战才能救出阿骨勒,到时候怎么行动,他们还没想好。   四人坐在窗边用茶点,还未吃尽兴却突然被一阵阴影笼罩。   只见六个彪形大汉缓缓围住了他们的桌子,魁梧伟岸的身材如钢板一样挡住了窗外的亮光。   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从中间走了出来,他的貌相十分俊秀,乌发高冠,手里持着一把龙边描金的折扇,只见他径直走到云檀跟前,作了一揖,“夫人可是来自京都五里外的遥玦山庄?”   云檀方才正嘻嘻哈哈地跟花嘉他们学孟莱话,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,笑容凝固在了脸上,“这位公子是……?”   “在下姓于,单名一个瑾字,敢问夫人可是姓云?”小公子笑道。   “不错,”云檀满脸狐疑,“不知公子从何得知?”   “在下与文相之子乃是知交,半月前有幸前往遥玦山庄一览风光,在下曾远远望见过夫人一回,”小公子回答,他的年纪尚小,未及弱冠,笑起来的时候仍带着三分稚气,“夫人姿韵清美雅致,小生过目难忘,特向好友打听,才知您就是遥玦山庄的女主人。”   “公子过奖,妾身不敢当。”云檀微微一笑,花嘉发现她的笑容明显不及方才明媚了。   “今日相逢实乃缘分,不知夫人为何千里迢迢来盱昶?”   “哦,我是来探亲的。”云檀淡淡笑道。   “夫人在盱昶有亲戚?”   “不,我要去文安,途径此地罢了。”   小公子略微沉思,忽然一笑,“听说上将军近日在文安平贼,夫人要去文安,想必是去找上将军的吧?”   云檀低头抚弄了一番衣裙,没有接话。   于瑾小公子讨了个没趣,立刻转变话题,冲花嘉一揖道,“这位姑娘是?”   花嘉心中一紧,她不敢说话,生怕暴露了身份,好在云檀替她回答了。   “这是我小妹。”她轻描淡写地回答。   “敢问姑娘芳名?”于瑾殷勤地笑问。   “小妹名唤云嘉,”云檀又替她说了,“她生性腼腆,不爱说话,公子莫要逼她。”   “原来如此,是在下唐突佳人了,”于瑾说着目光又落在花嘉的两位兄长身上,“这两位又是?”   花嘉心中又是一紧,她的兄长们同时将手按在了刀柄上。   好杂云檀又替他们解了围,她不咸不淡地开口,“这是咱们请的护卫,他们一路随行也不容易,今日天气分外炎热,我破例让他们上桌用些茶点。”   “夫人真是好心肠。”小公子连忙赞道,他暗忖: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,有了权贵当靠山,连异族侍卫都请得起。   “哪里哪里,”云檀挂着敷衍的笑容,“今日与公子相逢实是三生有幸,但妾身与小妹还有路要赶,不便在此多留,这就要失陪了,还望公子海涵。”   说着,她便拉着花嘉起身,作势要走。   于瑾悄悄打了个手势,六个彪形大汉立刻围拢过来,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   花嘉的心第三次抽紧了,她的兄长们又将手按在了刀柄上。   双方剑拔弩张,眼看着就要大战一场,连云檀的神情也变得有些紧张。   “公子这是做什么?”她冷冷询问。   “夫人莫慌,”于瑾依然笑得热情,“在下只想知会夫人一声,近日文安兵荒马乱,驻军早已封锁了东边半座城,逃难的百姓们蜂拥而来,没人会往文安去,江边的渡船早就歇业了,夫人此番要去文安,怕是没有船只可搭。”   云檀与花嘉疑惑地对视了一眼,“公子所言是否属实?”   “当然属实,在下为何要骗你?”小公子哑然失笑,“夫人若不信,大可到江边看看。”   云檀皱了皱眉,心想这小公子与文相之子是知交,不好得罪,不如暂且顺着他的意思,看看他究竟有何目的。   念转至此,她嫣然一笑,“既然如此,公子可有方法让我们姐妹渡江?”   “不瞒您说,家兄乃是新封文安太守,此番正要去文安上任,明日恰至盱昶,”于瑾从容笑道,“只要小弟开口,家兄一定很乐意渡夫人过江。”   花嘉听到这话,两眼充满了警觉。   她相信这个小公子一定不怀好意,跟他上船多半会有麻烦,但目前他们有六个打手,而她们只有两个,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,好汉打不过人多,若是正面冲突,她的表兄没到文安就被消灭干净了。   “多谢于公子美意,此番渡江就劳烦您了。”   云檀说着露出了一个极妩媚的笑容,欠身施了一礼,同时给花嘉使了个眼色,花嘉立刻心领神会,学着云檀的样子,娇滴滴地欠下身去,看得身侧的两位表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云檀和上颢这篇里也会有不少戏份,看过胭脂与杀将的就当这是番外了,没看过的就当是副线cp好了,捂脸…… ☆、第二十三章   当夜,两路人在盱昶先找了家酒楼住下,预备翌日乘船渡江。   花嘉担惊受怕了一个下午,一句话都不敢说,直到夜里回了客店,紧紧关上门,她才跟云檀说起话来。   “那个于瑾到底是什么来头?凭什么威胁咱们?”异族少女憋了一肚子火,一进屋便双手叉腰,柳眉倒竖。   “他是皇城里的一个小权贵,背后有高官撑腰,咱们得罪不起。”云檀回答。   她事后仔细想了想,从前在皇城里确实听说过这个叫于瑾的公子,他的父亲是文相的门客,谄媚多谋,甚是得宠,而他也深谙溜须拍马的一套,成天围着文相的儿子打转,将他当月亮似的捧着。   “可你的夫君来头不是也很大吗?大不了王对王,怕他作甚?”花嘉不服气地将下巴一扬。   “我不想给我夫君惹麻烦。”云檀无奈地笑了起来。   “说得也是,换作是我,我也一定很小心,你说这于瑾小公子到底要干什么?”花嘉疑惑地问道,“他该不会是发现我们的身份了吧?”   “这倒不像,今日在茶楼,他分明是冲着我来的,你们只要别惹事生非,他一定不会留意,”云檀思索道,“但他非要咱们同行,到底是何目的,我也说不清楚。”   “我想想,你从前是不是跟他有过节?”花嘉也跟着她冥思苦想。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……就是你夫君跟他有过节?”   “也不会,我夫君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。”   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”异族少女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,单手托着下巴,苦恼地瞅着云檀。   云檀也为这突发事件烦恼不已,两人面对面坐着,大眼瞪小眼,一时毫无头绪。   事实上,于瑾的目的说简单很简单,说复杂也很复杂。   ************   原来,在皇城里有那么一班浮浪子弟,终日游手好闲,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,他们都出身名门,家境殷实,常常聚众作乐,不是上赌馆一掷千金,便是上妓/院抱着女人,狂喝滥饮。   这帮年轻人虽然纨绔不羁,可同时也各怀才具,有些下笔成文,有些出口成章,可惜却拥有共同的劣性,便是好逸恶劳,他们终日沉湎享受,到处沾花惹草,追求刺激。   于是斐然的文采成了淫词艳曲的点缀,雄辩的口才成了插科打诨的佐料,他们全身的精力都用在了邪门歪道上,直到逼不得已才会用功,临时抱一抱佛脚。   于瑾和文相之子文沐粼便是其中之一。   由于他们二人家世富裕,相貌也不俗,即使沾染了恶习也照样受人欢迎,两人到处拈花惹草,而姑娘们总是轻易地中招,让他们的自信心日益膨胀。   有一日,正如于瑾所说,他与文沐粼去城郊的遥玦山庄游玩,那座山庄风月无边,久负盛名,而它的女主人,也就是白家小寡妇亦是美名远扬。   于瑾听说,她是个妖媚的女人,唯利是图,见钱眼开,一心要勾引贵游子弟,以作进阶之道,传闻中上家将军就是去遥玦山庄游览的时候,被这小寡妇勾搭上的。   当时,他和文沐粼远远望见云檀,发现她的确有几分姿色,心中便萌生一计。   原来于瑾好赌,在赌馆里欠下好几百两银子,气得他老爹当场发了心病,直接断了他的财源,他不得不向文沐粼借了五百两银子还债。   文沐粼当时跟于瑾打了个赌,看谁能先拿下那个白家小寡妇,如果于瑾赢了,他欠文沐粼的五百两银子便不用还了;若他输了,不仅要还钱,还要把家里那株价格高昂的红珊瑚也送给文沐粼。   两人当场便定下了赌约。   于瑾望着风景如画的山庄,又眺望了几眼远处的美人,忽然生了一个念头——如果他能拿下这白家小寡妇,一定要娶她为妻,她这么富裕,到时候整个山庄都是他的,他想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,还有谁能限制他?   至于云檀愿不愿意,他猜她一定是愿意的。   这个女人勾引权贵不就是想要名分吗?   上颢不给她名分,他可以给,他的家世虽比不得上家,却也拿得出手啊!   于瑾心里打着如意算盘,开始未雨绸缪,而文沐粼近来正为醉风楼的花魁倾倒,他一向自视甚高,根本没把于瑾放在眼里,照旧笃定地出入风月场所,哪里晓得于瑾会在去文安的路上遇到云檀?   对于于瑾的目的,云檀是一无所知的,她知道自己的名声向来不好,却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人会打这样的主意。   花嘉与云檀满面愁容,她们连晚膳也没心思用了,坐在客房里吃了些水果点心果腹。   “我总觉得明天会有麻烦,”花嘉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个梨,“我的感觉向来很准。”   “有麻烦来也没办法,”云檀要比她镇定许多,“对了,有些事我要提前教好你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你的行为举止。”   话音刚落,云檀便起身从花嘉的细软里取出一套月白色的裙裳,让她换上。   两人一路行来,途经成衣铺子,花嘉便顺手买了几套衣裳,云檀原以为异族姑娘都爱些大红大绿的颜色,想不到花嘉的品味倒很脱俗,买的衣衫都浅浅淡淡的,格外斯文。   “你是外族人,从小大大咧咧惯了,除了长相,举止一点都不像闺阁女子,”云檀一脸正色道,“明日有外人在场,你切记不可露馅,走路的时候要慢,步子要小,做任何动作幅度都不能太大,看男人的时候不要直视,要斜斜地瞟……”   “好的。”花嘉开始按她的话做。   “是斜斜的瞟,不是斜视……”   “好的……”   “笑得时候嘴张太大了,嘴唇要抿住。”   “好……”   “头低低一些,别伸着脖子左顾右盼。”   “好嘞……”   “吃东西的时候小口咬,别一大口咬得汁水乱溅……”   “好……”   “嗯……”   ……   经过夜里的训练,花嘉于次日清晨迎来了验收成果的时刻。   云檀在出门前又叮嘱了花嘉几句,花嘉谨记在心。   于瑾小公子待人热情又周到,她们乘上了他的双套高蓬马车一路往江边去了。   码头上凄清无人,果然如于瑾所言,船家们都歇业了,只见船只进港,不见船只出港,原本山明水秀的淮江因为战乱而蒙上了一层阴翳,隔岸葱茏的花草尽数颓败,连绵的山峰也不见苍翠。   一行人随着于瑾在江边等候了一会儿,另一位高冠丽服的男子也乘着驷马高车来到了码头边。   此人便是于瑾的表兄,也就是新上任的文安太守。   他姓景,名昆,与表弟矮小秀美的生相不同,他的相貌平平,但个子颇高,身材魁梧挺拔,琵琶腿,车轴身,有一副雄赳赳,气昂昂的武夫派头。   花嘉一看到这个人便浑身不舒服,一来他高大的身材让她觉得压迫力十足;二来这个人的面相不善,他的嘴唇平而薄,嘴角略微向下垂,花嘉听族里的老人说过,嘴角下垂的人性情残忍,如若遇见,定要敬而远之。   出神间,于瑾已为他们互相引见了一番,云檀冲那景昆欠身施了一礼,花嘉也立刻装模作样地屈膝一拜。   “于公子,您的表兄是否从过军?”她听见云檀轻轻问道。   “当然,表兄原是雍州轻车校尉,勇冠三军,英明过人,”于瑾得意洋洋地回答,“这不,文相慧眼识珠,将他提拔为文安太守,往后前途不可限量。”   云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。   花嘉紧紧跟在她身边,上船前,她谨慎地抓住了云檀,“你确定要跟他们上船?”   云檀点了点头,“按这情形看,只有他们的船会去文安,咱们若不跟去,这回就算白跑一趟了。”   花嘉颔首,她回头看了看两位人高马大的表兄,心里稍稍安稳了些。   上船后,于瑾紧挨着云檀坐了下来,花嘉吃惊地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看云檀,云檀神色如常,一点破绽都不露。   花嘉不禁暗中佩服,她立刻收敛了惊异之色,按照云檀教给她的八字真言,随时保持‘体腰柔软,神情无辜’,一旦有人问话,她便娇羞一笑,低下头缩在云檀身后,让云檀替她回答。   好在花嘉没有受到过分的关注,从她们上船开始,于瑾小公子便坐在云檀身侧眉飞色舞地说话。   他先是不停地指向两岸凋敝的山景,要云檀观看,然后又开始大讲特讲文安城的历史。   他说文安城位于雩之国偏南,有一条大道直通关外,它气候温和,四季如春,周边千百里都是高山密林,其中地产丰富,人迹罕至,嘉木珍禽,兽皮药材,应有尽有。    ☆、第二十四章   由于地势特殊,文安城常有外族进出,往来商贾络绎不绝,五方各族杂居一处,整座城池日益繁华,同时也日益混乱。   外族人来此老老实实做生意也就罢了,有些为非作歹的,遭官府通缉,便聚众逃进大山,自立门户,等天一黑就外出打劫,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股势力。   他们将文安城搅得鸡犬不宁,当地官军出动过好几回,无奈高山密林,危机四伏,那些外族人又不知从哪儿学来了操纵毒虫蛇蟒的伎俩,官军竟是久攻不下。   此事渐渐传进皇城,惊动了圣上,圣上忿怒之下,这才派了当朝老将出马,率军前去文安与贼人一较高下。   云檀一路漫不经心地听于瑾说话,偶尔附和几句,或疏疏懒懒地对他一笑,花嘉一边认真听讲,一边观察于瑾和云檀的表情。   她发现云檀的表现有些心不在焉,每次对于瑾笑时,眼里都带着一种玩弄的神情,可她从前说起自己夫君时却会脸红,仿若一个纯情少女,完全没有此刻的老练,少女不禁暗忖:果然大家都是矛盾的人。   至于于瑾,他口若悬河,越讲越来劲。   云檀坐在他身边,身上散发着一股清雅的花香,他看着她,就像看着一堆黄金,她偶尔冲他一笑,他就开始想象他们拜堂成亲;她偶尔附和他一句,他就觉得自己已经继承了她的财产,激动得眼含热泪。   另一边,花嘉光顾着留意云檀和于瑾,没料到自己竟成了另一个人的目标。   从她在岸边与那新任文安太守景昆打过照面后,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脸上。   花嘉起初以为是错觉,刻意留心了几回,才发现是真的,景昆看她眼神让她想到了草原上的野狼,它们看到小羊羔时就会露出这种迫切的凶光。   从前在孟莱族,花嘉是无人问津的丑小鸭,而在这个国度,她变成了引人注目的白天鹅,景昆的目光让花嘉飘飘然,她的一颗心激动得都要跳出胸腔了。   平时路人为她回眸也就罢了,此刻连这个有身份有来头的人都对她欲罢不能,花嘉简直想仰头叉腰发出一阵狂笑:她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!   好在异族少女的本性还是理智的,她不断在心中默念:要镇定!要谦虚!   花嘉享受了一会儿景昆专注的目光后,悄悄对云檀耳语了几句,云檀立刻冲二位贵人歉然一笑,“抱歉,舍妹晕船,我陪去她舱外吹吹风。”   说罢,两人便起身来到了舱外。   花嘉的两位表兄一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护卫,与她们寸步不离,如影随形。   四个人来到船头,花嘉立刻附到云檀耳边道,“我发现那个景昆一直盯着我看,他是不是看上我了?”   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云檀点了点头。   花嘉的表兄突然低声对妹妹说了几句孟莱语,花嘉笑嘻嘻地回了一句,云檀听不懂,只看见三人你来我往地交谈,说到一半,花嘉的脸色突然一变,先是惊讶,然后渐渐变得为难起来。   “怎么了?”云檀问道。   “我哥哥方才说,他有一个朋友两年前在雩之国偷盗,被抓进了胡狱,关了六个月,”花嘉皱了皱眉,“据他说,胡狱关防紧严,只有身怀特权的官员才能进出,一般人要进胡狱需手持文安太守的令牌。”   云檀想了想,“就是景昆腰间挂的那个?”   “大约是的,”花嘉不由苦恼起来,“这该怎么办?难道用偷的?”   “这个人看上去身手高强,你要偷没那么容易。”云檀轻声道。   花嘉顿时面露愁容,她的表兄又用孟莱语对她说了几句话,她一听,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云檀好奇地询问,花嘉思索片刻,冲她耳语道,“这事麻烦,等天黑了悄悄告诉你。”   ***********   入夜,船家将船停泊在岸边,准备等到天亮再继续行路。   花嘉与云檀,于瑾和景昆各有一间舱室,两室中央有隔板阻挡,互不相扰。   两个姑娘在点了一盏油灯,围着昏黄的灯光,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。   “我看这个于瑾公子非要跟咱们同路,一定是看上你了,”花嘉兴奋地低语着,“他这一路对你殷勤极了,分明是想得到你的芳心。”   “得到我的芳心?”云檀淡淡笑了笑,“或许别有目的也说不定。”   “你觉得他怎么样?我觉得他长得挺好看的,至少比那个景昆强。”   “他长得还行,但个子太矮了,”云檀回答,“我看他的眼睛时,都不需要抬头,有时还得来点俯视。”   花嘉捂住嘴笑得肩膀直抽抽,等一阵笑意过去才开口道,“我听说矮个儿的男人都热衷高挑的美人,好借此取长补短,你的个儿高,难怪他那么痴迷。”   “我可不要这种痴迷。”云檀懒洋洋地将手一挥,她属于清瘦修长的那类美人,比寻常姑娘略高一些,走在人群里格外出挑,“照这么看,高个儿男人就该爱小个子美人了?”   “是啊,这约莫就是景昆盯着我看的缘故。”花嘉一本正经地回答,惹得云檀直笑,花嘉拍拍她的肩道,“你放任那个小公子对你殷勤,你的夫君知道一定会生气。”   “他不会知道的,”云檀从容不迫地回答,“况且我也没有放任他殷勤,只是不得罪他罢了。”   “在咱们孟莱族,男人若发现自己妻子跟别人暧昧,一定会动手杀了他。”   “在雩之国也差不多,”云檀回答,“那如果……你们那儿的男人跟妻子之外的女人暧昧呢?”   “那女人们就会联起手来把男人干掉!”花嘉狠狠一握拳。   两人顿时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。   “对了,早上你在船头说有事要到晚上说,”云檀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,“到底是什么事?”   “哦,”花嘉慢慢收敛了笑容,复又露出烦恼的神色,“我们要进胡狱必须拿到景昆的令牌,我表兄见那个景昆对我有意思,就想了个馊主意,让我假意倾心,趁机接近他,偷他的令牌。”   云檀想了想,“这主意……倒是可行。”   花嘉吃了一惊,她没想到她的反应这般平静,难不成云檀是个中老手?常干这种偷蒙拐骗的行当?   “但,但我不能开口说话,”花嘉结结巴巴道,“我一开口就会暴露孟莱人的身份,这些当官的都精明得很,不可能听不出来。”   “这不用担心,我会给你编一套说辞,到时候你按着说就行,不过最关键的是……”她把玩着一缕头发,将花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,“你该怎么让他彻底上钩呢?”   *   这厢云檀和花嘉打着于瑾兄弟的主意,另一边的于瑾和景昆同样在觊觎这对云氏姐妹花。   “大哥似乎看上了那个云嘉妹妹,是打算续弦吗?”于瑾笑吟吟道。   景昆瞟了一眼舱板,“我没打算续弦,只想纳一房小妾。”   这新上任的太守大人两年前死了夫人,他一心在富贵场上拼杀,爱权力大过美人,始终没顾及家室,今日得闲见到花嘉,突然想起了自家空空的后院,才意识到是时候添些花草了。   “纳妾?”于瑾心领神会,“哥哥是想要美人,却又不想被美人束缚,若让那云嘉妹妹知道,她可未必愿意就范。”   “她的姿色不错,但出身普通,我能给她名分已是施恩,若要续弦,我定会找个门当户对的官家,岂会随便娶朵野花?”   他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,这微笑跟于瑾截然不同,于瑾的笑容狡猾中又带着天真,而这位太守大人则显得老谋深算,他是个严厉又阴狠的人,远比表弟来得深沉。   “那正好,我要大的,你要小的,咱们兄弟俩平分了那对姐妹花。”于瑾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。   “你是说……你想娶那个云檀姑娘?”景昆不紧不慢地开口,“你了解她的底细吗?”   “了解,表哥你不住皇城,当地时兴的事儿你都不知道,”于瑾眉飞色舞地回答,“这个云檀长年住城郊,是个老富商的遗孀,继承了一大笔财产,我只要娶了她,一辈子都能挥金如土!”   “可这个女人不简单,她不像她的妹妹,”景昆阴沉的脸上中漏出一丝遐想的笑意,“她的妹妹简单纯朴,一眼就能让人看透,对付起来很容易,而她就不一样了,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风尘味儿,一般人看不出来,但我却能察觉到。”   “你说她是个风尘女子?”于瑾失笑,“这不可能。”   景昆摇摇头,“我的意思是,她也许是个良家妇女,但经历一定比常人复杂,没那么好糊弄。”   “可这样的女子,要么不动情,一旦动了情,她们就会死心塌地。”   “话是不错,可你有本事让她动情吗?”景昆笑得轻蔑,“这种女人动情后,大多有种拼死一搏的气魄,她们能视金钱如粪土,视名利如无物,更不会将流言蜚语放在眼中,而她看上的男人最好拥有跟她同等的魄力,否则便是自寻麻烦。”   “这种魄力很好装,假正经一段时日谁不会?等我将她娶到手,得到她的一切家产,管她有没有气魄,都得听我的!”于瑾不甘示弱,非要装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,“大哥,你就看好,到时候你不过是多了一房美貌听话的小妾,而我却能独占一座绵延百里的山庄!”   “好,那我们就拭目以待。”景昆阴沉沉,懒洋洋地一笑。   兄弟二人就此住了口,各自抱着枕头上塌歇息,于瑾被表兄的一番话说得忿怒不甘,翻来覆去睡不着,而景昆却是胜券在握,他年长,自认阅历丰富,以为花嘉跟她的外表一样柔弱可欺,心里打着纳美妾的如意算盘,很快就入梦了。   *    ☆、第二十五章   次日清晨,江风清爽,两岸山崎嶙峋,朝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,船只顺流而下,远方巍峨的城池在白云的另一端若隐若现。   花嘉昨夜睡得很浅,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床,她仔细梳洗了一番,又让云檀替她浅淡梳妆,换了绡衣彩裙,穿戴完毕,款款走出舱室,来到船头,往那儿亭亭一站,假意眺望远处的风景。   不一会儿,于瑾两兄弟也走出了舱室。   景昆见花嘉独自一人站在船头,立刻向表弟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回舱,别妨碍他的好事。   花嘉默立在船头,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,心一阵狂跳。   “姑娘起得真早。”景昆走到她身边,与她并肩而立。   “大人……不也一样吗?”花嘉低着头,垂着眼帘,作出一副卑怯的形状来。   景昆咧了咧嘴角,看上去皮笑肉不笑,“昨日初见,在下未能与姑娘说上话,今日总算听见姑娘开金口了。”   花嘉窘迫地笑了笑,她想表现出害羞的情状,可脸怎么也红不起来,只能飞快地瞟那人一眼,将头低得更低了。   “不知姑娘今年芳龄几何?”   “十……十六。”花嘉故意把自己说小了一岁,反正她天生有一张娇弱的脸,说十四岁也会有人信的。   “可曾许了人家?”   “不曾。”   景昆若有所思地点头,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牢牢盯着她的面容,他的目光晦暗,有一股阴险的意味,“我听姑娘说话,口音有些古怪,你是哪儿人?”   “我……”花嘉咬了咬嘴唇,“这个说来话长,大人恐怕没兴趣听。”   “怎么会?”景昆客气地一笑,“但说无妨,在下洗耳恭听”   “既然大人要听,我便直言了。”   花嘉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,回忆起昨晚云檀教她的那番说辞来,她已经练了好多遍了,说到哪句话时哽咽,说到哪个词时叹息,都已融会贯通。   “民女自小命运多舛,母亲出身书本网,久居西容城,十七岁时遭外族掳掠,流落关外,身不由己生下了我,我从小在孟莱族长大,平常只有母亲会对我说雅语,后来战乱四起,孟莱族战败,我娘便趁乱带着我逃回了老家。”   “所以你的父亲是孟莱人?”   花嘉叹了口气,没有否认,“我不知他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,只道他待我和母亲都极好,便认他为父了,后来适逢战乱,父亲被俘,我娘听说他如今被关押在文安胡狱,便让姐姐带我去探望他。”   “原来如此,”景昆沉思了片刻,他立心透险,很快想到了让花嘉就范的方法,“你很想见你父亲?”   “是,”花嘉想起远在狱中的兄长和久别的父亲,当真淌下一行清泪来,“父亲虽为孟莱人,但自小宠我爱我,我很想念他。”   “但你可知道胡狱不是一般人能进的?”景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“除非身份特殊的官员,其余人等若要进出,必须得到我的允许才行。”   “大,大人……”花嘉抬起头,泪汪汪地看着他,突然双膝一软,扑通跪倒在他跟前,“民女求大人成全……”   云檀这会子恰好从船舱里出来,见花嘉猛一下子跪在地上,差点给吓退一步,怎么着……这戏也太足了吧?   “我可以成全你,甚至可以放了你的父亲,让他回西容跟你母亲团聚,”只见景昆俯下身扶住了少女孱弱的双肩,“但我有一个要求。”   “什么要求?民女若能办到,绝不推辞!”   “你嫁我为妾,我就救你父亲。”   太棒了!   成功来得太快,花嘉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等到了洞房花烛夜,就是她一展身手的时候了!   景昆自以为精明,利用亲情胁迫少女委身,哪里晓得自己给别人下套的同时也落进了别人的陷阱里?   “这,我……”花嘉觉得自己该矜持一下,才能显得合情合理,但该拿什么理由矜持呢?   她求助似的往云檀那儿看了一眼,可惜云檀被于瑾缠住了,这位小公子又开始向她炫耀口才,吹牛吹得得唾沫横飞,云檀只得故作热情地听着,假装没看到花嘉这里的状况。   “此乃大事,我得跟我姐姐商量一下……”花嘉支支吾吾道,“况且……我爹娘也不知答不答应……我……”   “只要你答应,其余的人,我自有办法解决。”景昆从从容容地说道。   “这……”花嘉低下头去,一阵喜悦染红了她的面颊,“好,我答应。”   ***********   当云檀和花嘉仍在水上泛舟时,闻澈已经到达文安胡狱了。   他带着小队人马,一路抄着捷径,翻山越岭,速度自然比规规矩矩走大路的云檀要快。   胡狱建在城西最为荒僻的一角,四周环绕着林木,不见房屋,闻澈披星戴月而来,他绕过狱前的照壁,大步往前走,照壁上雕着九条张牙舞爪的蟠龙,映着夜色格外狰狞,他瞥了一眼,心底阴森森地泛起一阵冷意。   走进监门,一条笔直的甬道通向暗处,每隔三丈便多一道铁门,他穿过了五道门,前方是一条三人宽的胡同,胡同左右各有一排低矮的牢房,关押着百来名杂犯,他们蜷缩在角落里,睁着一双双警觉的眼睛看着来人走过。   穿过胡同,再拐上一个直角弯,便是内监,内监一侧关押死刑重犯,一侧用作刑室。   刑室里的血腥味很浓,犯人的哀嚎会让初来乍到的人毛骨悚然,传说这里闹鬼,守监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,牢头说,他们常常在夜半听见空荡荡的刑室里传来诡异的哭声。   闻澈走进了右手边第四间空房,这本是间刑室,后来改成了狱卒们议事的地方。   他走进去的一霎那,突然晃了晃神。   这间刑房的布局很熟悉,让他蓦然想起,曾经在一个相似的地方,威逼过一个女人,那个女人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衣青裙,乌黑的长发垂荡在腰后,那时他拿着刀,在她的义兄,或者说情人的耳朵上轻轻地割了一刀,她立刻抛却了高傲的气骨,毫不犹豫地跪在了他跟前,满眼的绝望。   “你来得很早,”黑暗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,“路上可还顺利?”   “回将军,非常顺利。”闻澈抱拳行礼。   上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,他走到桌边,拿起桌上的蜡烛,将身后的一个角落照亮了。   那里站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,他似是遭受了酷刑,脸上血肉模糊,身上伤痕累累,头发乱蓬蓬地散落在肩膀上。   “这个阿骨勒,你以为如何?”上颢道。   闻澈走到那个人跟前,围着他绕了一圈,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,然后冲上颢点了点头,“但他该怎么说话?”   上颢向那人使了个眼色,那人立刻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,像是嗓子被人烫坏了,无法正常交流。   “此人精通孟莱语,听得懂也看得懂,写起来也是一流,”上颢说道,他看着闻澈微微一笑,“你府里的事我已经听说了,本以为你会被孟莱姑娘迷惑,未料你丝毫不受牵缠,很好,你将阿骨勒处理得非常干净,等事成之后,功劳一定少不了你。”   “多谢将军,”闻澈的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,虽然没有前几年那么鲜明,但依旧清晰可见,“将军大可放心,这世上能牵缠我的女人已经不在了,末将绝不会为一己私情破坏大事。”   上颢对他的本性一览无余,他将他看了眼,“既然你来了,胡狱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,城东的战事很棘手,往后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两边跑。”   “想不到城东山贼如此厉害,萧老将军与您同时出马都难以制服?”   “厉害的不仅是山贼,还有疫病。”   闻澈心下一惊,难怪他来的路上听说文安封了东边半座城,原是为了防止疫病传播,“不知是什么样的疫病?”   “我去南漠平乱时曾染过那种病,病发时头痛欲裂,浑身无力,背后起脓包,若脓包不破,十日内必定丧命,好在这病得过一次就不会得第二次,有支队伍随我去过南漠,这回全都无恙,但其余的人就不太好过了。”   上颢的面容隐隐有烦忧之色。   “那山贼……?”   “跟我们一样不好过。”   “那就好,”闻澈想了想,忽然念及一事,脸色微变,“将军,有件事,末将也是临行前才得知,与您大有干系。”   “何事?”   “您的夫人来了。”   上颢一怔,“什么?”   “将军您出征一月后,左将军向她散播了一些谣言,说将军您出了事,再也回不了皇城,要她委身以事,夫人死活不肯,一急之下,干脆离开皇城,跑来文安找你了。”   上颢抿着嘴唇一言不发,原本脸上隐约的烦忧,化作了深深的忧虑。   “而且麻烦的是,末将出发前得到消息,那个逃亡在外的孟莱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竟然跟您的夫人一路同行,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的孟莱男子,貌似她的表兄弟。”   闻澈谨慎地看了上颢一眼,只见他紧紧绷着脸,面色铁青。   “不过将军放心,夫人吉人天相,未曾遇险,那孟莱姑娘不仅与她相处融洽,还在途中替她阻挡了左将军的追截。”   “左将军的追截?”   “不错,左将军想要劫持夫人,要挟将军,末将得知后,便主动请缨捉拿夫人,左将军这才收回了人马。”闻澈道。   “夫人目前在何处?”   “夫人已度过了危机,听盱昶的守门小将称,她昨日已出城,此时应在渡江,与她同行的不仅有三个孟莱人,还有新上任的文安太守和他表弟于瑾公子。”   “这么多人?”军人蹙眉。   “末将也很费解。”   “我明白了,”上颢非常镇定地开口,“此事我自会处理,多谢你坦白相告,从今日起,胡狱就暂且交给你了,孟莱人劫狱那一晚我未必会在,你务必谨慎,小心行事。”   “是,将军。”闻澈抱了抱拳。   任务交代完,上颢立刻转身向刑室外走去,他的步子很快,带起一阵腥风,闻澈目送他远去,听见军人的脚步声橐橐回荡在远处的甬道里,隐隐透出一股愤怒之意。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二十六章   再说花嘉与云檀到了文安后,先在客店里停留了两晚,待崭新的府邸洒扫完毕,景昆才带着一行人入住。   太守大人一上任便迫不及待地要纳妾了,云檀假意为妹妹推脱了几回,最后故作无奈,不得不屈服于太守大人的淫威,将宝贝妹妹嫁他为妾,她还特意掉了几滴眼泪,千叮咛万嘱咐,要景昆好好待她。   当晚,景昆打算摆一桌酒席,请留守于城中的官员来庆贺一番,权当纳妾之礼。   云檀陪着花嘉在屋里休息,花嘉当天特别沉默,她在为夜里的行动做准备,心里紧张得很,异族少女虽然天生有一颗孤勇之心,但涉世未深,缺乏谋略,常常落入敌人的陷阱而不自知。   “今晚,你打算怎么偷那令牌?”云檀率先打破了寂静,“不会真要做他的妾吧?”   花嘉猛然回过神,“当然不会!”   云檀顿时笑了,“你一定有好法子。”   花嘉点了点头,她确实有好法子。   孟莱族有一种奇特的□□粉,可以下在蜡烛里,任何人吸入毒气,若非事先服过解药,只要沾上一丁点儿烈酒,就会暴毙而亡,而且验尸时毫无破绽,结论大多是饮酒不当导致的死亡。   之前那个饮酒暴毙的杨刺史,就是被花嘉用这种方法除掉的。   对于这件事,她始终三缄其口,只有她的兄弟知道真相。   如今,她虽然与云檀结下了友谊,却也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。   花嘉想着心事,沉默了一会儿,随后像是下了坚定的决心,郑重地对云檀开口,“姑娘,事到如今,我必须告诉你,咱们今晚的计划很危险,说不定会有杀身之祸,你不是孟莱族,不该受牵连,等天一黑,你就偷偷从后门离开,去找你的夫君,往后咱们各走各的路,就当从未相见。”   云檀望着她,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担忧和不舍,但她冷静地将它克制了下去,“我明白,今晚的酒席一定很热闹,我会趁大家喝醉之际悄悄离开。”   女郎说着又淡淡一笑,“原本一到文安,我就该与你分道扬镳,但难得遇到投缘的朋友,总想多聚几日。”   “我也是这么想的……”花嘉不由叹息。   “可惜今日缘分已尽,”云檀浅笑,她面露遗憾,“咱们以后要各自珍重。”   花嘉颔首,她的眼眶红了,心里莫名有一种壮士上战场,即将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。   “祝你今晚的行动一切顺利。”云檀笑道,她说完便起身向院子里走去。   今日的阳光很好,但愿是个吉兆,云檀走到一棵高大的紫薇树下,望着周围四四方方的高墙出神,一片片凋零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泥土上,她想到自己生命中又将多一个过客,不禁发出一声喟叹。   花嘉依然躲在屋里惴惴不安,云檀远远看着她,正想进屋安慰她几句,突然感到一阵晕眩,她的四肢软绵绵地垂了下去,人开始往下倒。   女郎连忙扶住了树干,深吸几口气才缓了过来。   怎么回事?   云檀的心毫无缘由地往下一沉,多年漂泊的经验告诉她,这恐怕是不详的预感,今晚会有麻烦。   她不安地从树荫下走了出来,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,连忙停下脚步四下查看,却一个人影都没见着。   这府里不会闹鬼吧……   云檀慌里慌张地回到屋里,再也不敢往外跑,她跟花嘉两人呆在内室里,三心二意地说着话,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,一直等到夜幕降临。   夜风料峭,府里早早排了酒,开了宴,一时间佳果横陈,芳香扑鼻,客人们锦衣花帽,鱼贯而入,彩礼成箱成箱地往里抬。   开席后,云檀以小姑子的身份被人敬了好几杯酒,她不好拒绝,硬着头皮喝了下去,嗓子辣得直冒烟,酒意很快涌了上来,女子头晕目弦,只得用手撑住额头,眯起眼睛观望四周。   恍恍惚惚中,她看见了一个人。   她盯着那人看了很久,忽然意识到那人是上颢。   他坐得离她很远,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,目光冷漠又敏锐,正默默观察着宴席上的宾客,云檀非常吃惊,她难以置信地瞅着他,直到他也看向了她。   两人目光相接,他露出了一丝细微的笑容,半边眉毛微微往上耸了耸,那模样好像在说:哟,是你啊,你又在玩什么花招呢?   云檀大吃一惊,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,连忙闭上眼,使劲摇摇头,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时——果然,上颢不见了。   她松了一口气,又觉得异常失落,不禁暗忖:看来我想他想得已经生出幻觉了,要快些去雪梅湖找他才行。   念转至此,云檀立即付诸了行动。   她见酒席上的客人大多喝到了兴豪之际,便假装不胜酒意,离席休息。   穿过曲折腰廊,酒席上的喧闹声渐行渐远,她匆匆穿过了庭院,准备回屋拿拾掇好的行李细软,然而女郎刚迈上台阶,一条黑影便从树影下窜了出来,摇摇晃晃地拦在她跟前。   “夫人这是要去哪儿?”   云檀定睛一看,发现这道黑影不是别人,正是于瑾小公子。   他喝得酩酊大醉,锦袍上染着一块块酒滓,发上玉冠横斜,此时正张开双臂拦在云檀跟前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。   “妾身不胜酒意,正要回房休息。”云檀勉强挤出一丝笑,欠身施了一礼。   “回房休息?”于瑾嘿嘿了两声,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搂住了云檀的脖子,“来来来,今晚清景甚好,不如回我的房休息吧!我表兄娶了你妹妹,你不如就乖乖从了我,咱们来个双喜临门!”   云檀被他那一身酒气熏得直犯恶心,使出劲儿来将他一推,于瑾登时一个趔趄,重重摔在台阶上。   女郎一惊,紧接着又心安了几分,她思忖着这个小公子那么不禁推,就算两人在此打一架,她也未必会输的。   “你这贱人装什么清高!”   谁料下一刻,于瑾蓦地发起火来。   他这一跤摔得不轻,当下恼羞成怒地爬起来,借着酒意破口大骂,“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!你就是个高价婊/子!谁地位高,你就跟谁睡觉!小爷我乃是文相义子,看上你这残花败柳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!竟然还敢不从,你——”   云檀听得怒火中烧,趁他骂得起劲,突然冲上去,撩起裙子就是一脚,不偏不倚踢在他裆下,踢得他又一个趔趄摔在台阶上,痛得大声嚎叫。   “来人!来人啊!把这贱人给我拿下!”   这下麻烦大了,云檀顾不得回屋取行李,拔腿就往府院后门跑去。   府里的杂役们听到声响立刻追了上来,云檀毕竟是女子,又没有武功底子,她夺路狂奔,刚刚冲出后门,便被紧追不舍的杂役擒住了。   “救命啊!救命啊!有人强抢民女啊!”云檀卯足了劲儿大叫,可惜府院后门正对着一条极其偏僻的街道,城里又因战乱作祟,百姓们走了大半,她此刻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。   “你跑啊!看你能跑多远!”于瑾怒气冲冲地赶了上来。   云檀挣扎许久终于没了力气,她喘着气,打算先佯装妥协,等于瑾跟她独处的时候,再决一死战,反正这小公子身板弱得很,她未必打不过!   然而,说时迟,那时快!   云檀正要服软,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,只见深巷里,一匹快马冲破夜雾,向他们跑来,马背上的骑手披着一领待帽兜的黑色披风,半张脸藏在风帽的阴影里,正骤马风驰电掣般冲来。   云檀还没来得及回过神,便见一道黑影闪过,马上的人一弯腰将她掳上了马背。   于瑾怒不可遏,大吼,“你是什么人?胆敢与本公子作对!”   他的话音未落,马上的骑手忽然调转马头,在此马儿扬蹄嘶鸣之时,挥起鞭子,狠狠往那小公子的俊脸上抽去!   于瑾只觉眼前一花,整张脸火辣辣地生疼,他抬手一摸,全是鲜血,顿时惨叫起来,捂脸向后倒去,杂役们连忙拥上来围住了他,而那骑快马则昂首奔驰,绝尘而去,转眼便消失在雾蒙蒙的夜色里。   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二十七章   这是怎么回事?   云檀腾云驾雾般坐在马背上,头昏眼花,如堕烟海,如果她和于瑾尚可一战的话,跟身后这个劫走她的人比就实力悬殊了。   女郎想开口求饶,但胸口像被堵了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,刚张嘴便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,差点把肺都咳出来。   骏马抄着近路往城门口飞奔,云檀十分绝望,她千里迢迢,风尘仆仆赶来,好不容易进了文安城,结果一夜之间说走就走,运气简直背到了家!   马上的骑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适,渐渐放慢了速度,云檀在一阵胸闷气短过后,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。   “这位英雄,”她喘息道,“方才多谢您救了我,只是……您在路边放我下来就行,不用带我出城,我在城内还有事务要办!”  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。   “英雄,我当真有急事要留在城里,您虽然救了我,但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带我出城,委实不妥!”她眼看着城门越来越近,不由心急起来。   可惜身后的人依然不发一言。   云檀深吸了一口气,打算再做一次努力,“英雄,您救了我,我非常感激,往后必当报答,我家有薄产,良田美宅,金银珠宝,只要您开口,我一定竭尽所能,双手奉上,不如您先将我放下来,报上姓名住址,凡事好商量!”   这回,她的身后终于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笑,“我不在的时候,你就是这么活命的?”   云檀一愣,原本已经萎靡了一半的精气神突然间振作了起来,她猛地回过头去,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人藏在风帽里的脸,然后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,紧紧抱住他。   “这位英雄,我看你天生贵相,不缺金银珠宝,良田美宅,”她满面喜色,“所以我决定以身相许,你尽管带我出城好了,上哪儿都行!”   他腾出一只手搂紧了她,驾驭着奔马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城门。   月影斑驳,骏马绝尘飞驰,穿过城外一带杉林,至一川江水边停了下来。   江边风景清丽,波平如镜,光影浮泛,水岸边生着一大片葱葱茏茏的花草,即使在黑夜中也看得人缤纷满眼。   马儿口鼻掀张,喷着热气,低头慢悠悠地吃着青草,云檀立在江边看着清深的江水盛着月辉徐徐东流。   “你怎么会上文安来?”上颢站在她身边,他解下了身上的黑狐斗篷,替她披上。   “来找你啊!你平贼平了两个月都不回来,我以为你出事了。”   她站在他的阴影里,抬头望着他笑。   他近在咫尺,鲜活完整,没有血淋淋的伤痕,也没有缺胳膊少腿,她感到非常幸福,幸福的标准在她这儿向来很低。   “我没有出事。”他安慰般对她微笑,她的到来让他有些忧虑,但更多的是感动。   “你怎么知道我在景昆的府里?”   “手下的人告诉我的,况且景昆是新上任的太守,他摆酒纳妾,我怎么能不去喝一杯?”   云檀一怔,“所以我在酒席上看见的人……真的是你?”   上颢笑了起来,似乎觉得她很有趣,“我听说景昆要纳云氏为妾,还以为那个云氏是你,本打算去砸场子抢亲,却发现弄错了,所以坐下来客客气气地喝了杯喜酒,准备改抢小姑子。”   “幸好你把我抢走了,不然今晚我还要跟于瑾打一架。”江风微凉,她裹紧了斗篷,笑盈盈地说道。   “你打架是没希望赢的。”   “可于瑾是我见过的男人里最弱的!”   他淡淡笑了笑,“我不在皇城的时候,是不是有人欺负你?”   “没有,”云檀想到了上隽一次又一次的刁难,却又不想给上颢添麻烦,于是面上依旧笑得喜气洋洋,“皇城里那帮孱头哪里敢得罪上将军的女人?他们宁可得花柳病死了,也不愿受半点皮肉伤。”   他见她装模作样,不知道该笑,还是该责备她一番,“你不告诉我也没用,等我回了城,总有办法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收拾一番。”   云檀笑得心虚,她将话锋一转道,“文安到底出了什么事?贼人竟如此厉害?”   “不是贼人,是瘟疫,已经传进城了。”   “瘟疫?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?”云檀想了想,恍然大悟,“难怪城东被封锁,竟是疫病作怪……”   “瘟疫的消息一直秘而不宣,是怕惊动邻近州府的百姓,万一他们发生□□,事情就更麻烦了。”   女郎点点头,她心有余悸,“若非你今夜来得及时,我就要想方设法混进城东去找你了。”   “城东绝不能去,”军人神色凝重,“那里已经是座阴城了,收尸车每天都会拉上百来具尸体去郊外焚烧埋葬,有些醉汉倒在街边也被人当作尸体拖出去活埋,你若去了那里,一天也坚持不住。”   “这么可怕?”   云檀倒吸了一口凉气,脑里不由闪现出一幅阴雾惨惨的画面,她心一慌,脚下便是一软,白日里有过的晕眩症状又出现了。   上颢连忙抱住她的腰,生怕她摔倒,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今天头晕了好几次。”云檀迷迷糊糊地回答。   上颢看着她异常苍白的脸色,还有眼窝下半圈淡淡的青影,心往下一沉,“你在城里是不是遇到过奇怪的病人?或者尸体?” 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云檀迷茫地望着他,努力回想,“刚进城的时候,我住过一家客店,有天上楼的时候……好像看见他们抬着一个人出来,说是犯了心病昏厥,我没留意,便从他们身侧走了过去……”   军人抿着嘴唇不说话,看来疫病已经传到城西了,他们必须尽快把整座城都封闭起来。   云檀见他神情阴郁,隐隐也料到了不好,“我……我该不会染上瘟疫了吧?”   “不会,”上颢镇静地回答,“你只是奔波劳累,缺少休息而已。”   云檀将信将疑地望着他。   “真的?”   “真的,”军人安抚道,随即又慎重地嘱咐,“不过从现在起,你要一直呆在我身边,哪里都不能去,直到我们回皇城为止,明白吗?”   “我要一直呆在你身边?”听到这话,云檀丝毫没有不乐意,反而一阵惊喜,“你不会把我安置到别处去?”   “不会,虽然你留在我身边很危险,但一个人回去更危险,”他知道上隽正对她虎视眈眈,“既然都是危险,那不如留在我身边。”   云檀顿时笑开了眉眼,她立刻头也不晕了,腿也不软了,整个人精神焕发,好像他带她上刀山下火海,她都会面带笑容地跟着去。   “你高兴什么?”他看着她甜甜的笑容,无奈地皱皱眉,很想词严厉色地责备她一番,让她长长记性,下回别再冒险,可最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反倒是一伸手,将她紧紧搂在了胸前,“留在我身边没什么好的,营地里瘟疫横行,起居之处十分简陋,你一个姑娘家会吃苦的,说不定最后还要跟我死在一处,你怎么还笑得出来?”   “跟你死在一处挺好的,很值。”云檀笑盈盈道。   上颢算是败了北,他在她跟前常常无计可施,云檀见他严厉的表情中泄露出一丝笑意,不禁踮起脚尖,将嘴唇贴在他的面颊上,“接下去你要带我去哪儿?”   “上山采药。”   *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二十八章   是夜,云檀被上颢顺利地救走,花嘉也在洞房里顺利地偷到了令牌。   景昆的令牌随时随地都系在他的腰间,不知是为了炫耀,还是这令牌太过重要,总之为花嘉提供了方便就是了。   夜黑风高,当景昆摸进花嘉的居室时,已经喝得半醉,屋里的红烛烧得明艳,袅袅轻烟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太守大人的鼻息中。   景昆酒后无德,见花嘉美色动人,伸手便要将她往床上带,花嘉动作敏捷,一闪身躲过,开始围着桌子跟太守大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。   “你过来呀!过来呀!只要你抓住我,我就跟你睡!”花嘉围着桌子跑啊跑,一边跑一边娇笑,景昆跟在后头追啊追,追着追着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,再也不动了。   花嘉用脚踢了他两下,见他毫无动静,便大起胆子来,弯下腰将他翻了个身,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,确定他断了气后,迅速解下了他腰间的令牌。   少女一得手,立刻吹灭了桌上的红烛,蹑手蹑脚地跑到窗边,敏捷地翻窗而出,她的两位表兄见屋内灯黑,知道妹妹已经得手,马上跟着行动起来,一起鬼鬼祟祟地往后院奔去。   三人成功地从府里溜了出来,沿着黑暗的街道向着胡狱的方向飞奔。   虽然成功拿到了令牌,但花嘉的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的——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,容易得像在做梦,人人都警告她,世事纷繁复杂,一定要谨慎行事,可这回却容易得不可思议。   一定是有天神在暗中保佑孟莱族!   人们都爱将蹊跷的成功与失败归结于鬼神,花嘉也不例外,她这么一想,心里的疑虑顿时消散了,于是打起精神一路向胡狱奔去。   不幸的是,花嘉跟云檀一样,早先在城中客店里打尖时中招,染上了疫病。   疫病潜伏在她体内未曾发作,而此时此刻,少女在夜色里飞奔,突然毫无缘由地一阵心悸,尔后腿下一软,跪倒在地,两个人高马大的表兄跑在前头,奔出老远一回头不见了表妹,放眼一望,见花嘉正跪在地上,一脸失意。   他们飞也似的跑回来,一人一胳膊将她拽了起来,急切地用孟莱语询问,“阿嘉,你怎么跑着跑着就跪下了?出什么事了?”   “没事,没事……”花嘉以为是紧张所致,她深吸了几口气,便以惊人的毅力站了起来。   两位表兄见她没事,便拉着她继续狂奔,一行人宛如三道幻影,从空荡荡的街道上一掠而过。   夜里的胡狱分外阴森,或许是闹鬼的传闻太厉害,胡狱外的守卫没有花嘉想象中那么多,她高举令牌,顺利地绕过照壁,走进监门。   牢头正坐在一张长方形的石桌后打盹,听见脚步声打了个激灵,连忙睁开眼睛,坐正身子。   “你们来要看谁?”他瞥了一眼花嘉手里的令牌,翻开了一本名册。   “阿骨勒。”花嘉尽可能字正腔圆地回答。   听到这个名字,牢头抬起头,将他们三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,然后直接将名册翻到了最后一页,扯起嗓子喊来了一个狱卒,用手指点了点名册上的某处,吩咐道,“带他们去!”   狱卒举着火把将来人带进了甬道,花嘉紧紧跟随,她小心翼翼地四下察看,只觉这胡狱阴森可怕得厉害,两边石墙上不停渗着血水,地上潮湿异常,一脚踩下去粘粘乎乎,不知踩中了什么东西。 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,她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哭声,还有痛苦的□□,花嘉跟着狱卒走了很久,几乎走到了监狱最深处,他才拐了个弯,打开一间牢房。   昔日魁伟健壮的阿骨勒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他已经变得瘦骨如柴,面目全非,若不是肩上还残留着一角胎记,花嘉几乎认不出他了。   “阿骨勒哥哥……”她轻轻走到他跟前,蹲下身,拉住了他的手。   阿骨勒木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,突然认出了妹妹,浑身颤抖起来,他拼命将脸扭到一边,将整个身子都背了过去,花嘉忍不住哽咽起来,她的表兄们站在门边,将一双拳头握得嘎吱作响。   “别怕,别怕,”花嘉竭力克制住抽泣,她拍抚着他的后背,悄声在他耳边道,“我是来带你出去的……”   阿骨勒的背脊猛然伸直了,他的眼里泛起了热泪,先看看牢前的铁栅栏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,他张开嘴冲花嘉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叫声,像是动物的哀鸣。   花嘉再也忍不住落泪滚滚,她抬起手来抹掉眼泪,将阿骨勒的胳膊环在自己肩膀,搀扶着他起身往牢门那儿走。   狱卒拦在门前不放行,“姑娘,凭这块令牌,你只能探视,不可提人,若要提人还需太守大人的亲笔谕令。”   花嘉此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,她与两位表兄对视一眼,其中一人毫不犹豫地一记手刀,将狱卒打昏在地。   三人搀扶着阿骨勒匆匆往回走,他们凭着记忆在黑暗里穿行,顺着长长的甬道走向一点光亮之处。   花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,眼看着离出口越来越近,一扇铁门却是从天而降,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   三人大吃一惊,刚要折返,却见几十名狱卒像幽灵一样从后方向他们涌来,而那甬道尽头,牢头逆光而立,扬声大吼,“将他们拿下!”   狱卒们一拥而上,花嘉一行人在入狱前被人搜光身上的武器,此时只能赤手空拳地打斗,甬道狭窄,他们背靠铁门,根本施展不开手脚。   花嘉的大表兄天生力大无穷,他见情势不对,迅速冲到铁门边,双手各抓一条铁栏,硬生生将它们拉开了一段距离。   “花嘉!你带阿骨勒先走!我们断后!”异族男子高喊。   危机之下,花嘉顾不得推让,只一咬牙从铁栅栏中间穿了过去,又将骨瘦如柴的阿骨勒慢慢拖了出来。   两名异族男子奋力抵抗狱卒的进攻,他们膂力过人,身手高强,虽然手无寸铁,但依旧不落下风,刀剑砍在他们如铁般的肌肉上,一时竟也无法重伤他们。   花嘉搀扶着阿骨勒向甬道外冲去,牢头守在出口,抽出佩刀迎敌,花嘉暂时放下了阿骨勒,心一横,握紧双拳冲向了守门的牢头。   那人虽然手执佩刀,但身手平庸,花嘉与他切磋了一番拳脚过后,一矮身躲过他的刀锋,抬腿踢中他腹部软处,趁他弯腰痛苦之际,夺过了他手中兵器。   “大哥!接着!”   花嘉制服了那牢头,刚要回身将武器扔给苦战狱卒的表兄,却发现事情已经来不及了。   只见那异族男子冲到铁门边向她伸出了手,然而下一刻,一把刀从他的背后刺入,从前胸穿出,大口鲜血从他嘴里沁了出来,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花嘉,“快走……快走……”   钢刀抽出,闻澈一甩刀上血珠,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少女,冷冷道,“好久不见啊,花珍珠。”   花嘉站在原地,腿像生了根一样无法动弹,一股寒意从她背脊上冒了出来,她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盘绕。   “花嘉!你发什么愣!还不快走!”仅剩的一名异族男子大声吼道,“快走!带阿骨勒走!”   他的话音刚落,闻澈手中的钢刀便从他的咽喉刺了进去,花嘉发出了一声惨叫,她猛地向那扇铁门狂冲了几步,紧接着又停了下来,少女弯下腰去,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/吟。   闻澈站在铁门后看着她,他默默地冷笑,眼里既含暴虐又带戏谑,像条毫无人性的蟒蛇,冷冰冰地注视着花嘉。   花嘉自知非他的对手,她银牙紧咬,与他对峙了霎那,终是狠下心肠,转身冲向阿骨勒,搀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向甬道外冲去。   胡狱外是一片宽阔空旷的石地,月光清幽幽地洒落下来,将两个步履踉跄的身影拖得很长,花嘉努力撑起摇摇欲坠的阿骨勒,她觉得他越来越重,她快要支撑不住了。   “本官的令牌,你用得可好?”   花嘉走到一半,前方突然冒出了沉沉男音。   少女霍然抬头,只见冷溶溶的月色下立着一个魁伟的黑影,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,花嘉大惊,“景昆……你,你没死?”   “我当然没死,”景昆冷笑,“我一入城便接到密报,说有一群孟莱人居心叵测,想要盗我令牌,劫狱救人。”   “可你……你不是中毒了吗?”   “你有□□,难道我没有解药?你以为我对这种毒一无所知?”   花嘉大惊失色,她不知道是谁给他报的信,她至今都没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闻澈的部署和计划,少女左思右想,甚至有些怀疑通风报信的是云檀,可她明明帮了她那么多忙,最后关头倒戈,似乎也说不过去……   “你若诚心诚意嫁我为妾,日后我说不定会动恻隐之心,给你一个救人的机会,可惜你心肠狠毒,非要致我于死地,那我也绝不客气了。”   说罢,他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把钢刀来,双眼杀机毕现,持刀毫不留情地刺向花嘉,花嘉猛地推开阿骨勒,赤手空拳冲上去迎战,然而她刚奔出两步,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击倒了。   天旋地转之后,花嘉跌倒在地,眼睁睁看着明晃晃的钢刀迎头落下,她闭上眼睛等死,未料耳畔突然出现‘叮’地一声响,一把特属于孟莱族的弯刀横在她眼睛上方,及时挡住了景昆的攻击。   怎么回事?   是什么人来救她了?   花嘉猛然睁开眼睛,只见茫茫夜色里,一个劲瘦颀长的身影从天而降,他手持银柄弯刀,身穿暗色胡服,容颜秀美,乌发蓝眸,此时正借着月色低头凌凌然地望了花嘉一眼。   这一眼让花嘉激动得心脏都快要爆炸了,她热泪盈眶,呼吸急促,怎么也想不到这回来救她的人竟是舜赫!   那个她曾暗恋多年,容颜俊美,脾性暴烈的舜赫!   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其实这篇文最初设定的cp线是:闻澈和温抚音,上颢和云檀,女主花嘉就是一只奔波的单身狗。 后来写着写着觉得大家都散发着恋爱的酸腐气,只有女主一人散发单身狗的清香,实在太玛丽苏了,所以我决定给她也加个cp…… ☆、第二十九章   紫云山上,夜风阴冷。   文安城外的深山老林里,珍奇药草良多,飞禽走兽亦是随处均可遇见,云檀和上颢顺着丛林密莽一路上山。   四周稀稀拉拉的枯枝在风里摆动,像风干的骷髅骨架,粗壮盘绕的树根犹如缠结的毒蛇,看得人心里发毛。   或许是上颢在身边的缘故,云檀并没有感到害怕。   “你不问问我这一路是怎么来的?又怎么成了太守大人的小姑子?”两人穿行在密林里,云檀率先打破了沉默。   “我以为你不愿意告诉我,”上颢回答,“其实我早就听人说了,有个孟莱姑娘一路陪着你来,途中帮了你一些忙,而你也回馈了不少。”   云檀听到这话,不由心虚起来,低声喃喃,“原来你都知道了……”   上颢点头,“我还知道,你不仅将她带来了文安,还为她出谋划策,骗取文安太守的令牌,对吗?”   云檀更加心虚了,她将脸转向别处,不敢看他的眼睛,生怕他用那种公事公办的审视眼光打量自己,好像她是一个说谎的囚犯。   “你为什么要帮她?因为她救过你一次?”   “不……”她嗫嚅着,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他。  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,上颢并没有用那种审犯人的眼光看她。   他的目光很温柔,甚至含着淡淡的笑意,不过看得出来他也有些无奈,因为她险些破坏了他的计划。   “你没有生我的气?”云檀顿时露出了几分喜色。   “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?”他的笑意加深了,“你又没给我戴绿帽,我有什么好生气的?”   云檀欣慰地舒展了容颜,这下她可以对他实话实说,推心置腹了。   “其实,我之所以帮那个孟莱姑娘,只因她的遭遇跟我很像,雩之国灭孟莱族就跟当年灭晔国一样,我没有她的本事亲身涉险救人,所以想帮她一把,弥补自己当年的遗憾。”   “但你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?”   “她……不就是个普通的孟莱少女吗?”云檀疑惑。   上颢摇摇头,“她在孟莱族的身份差不多是个公主,她要救的也不是普通的孟莱族人,而是他们的族长;她的兄弟都是孟莱族一等一的高手,这一回我奉命剿除孟莱族余党,就是要从她入手,打探出那些人的老巢,然后再出兵将他们一网打尽。”   “什么?那孟莱姑娘竟是个公主?”云檀大为吃惊。   “没错,”上颢微微苦笑,“你可是帮了孟莱族一个大忙。”   “这……”云檀愈发惭愧起来,“不过,孟莱族既已兵败,留些活口也无妨,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?”   “在所有异族人中,就数孟莱人最为凶野,他们残忍猛恶,烧杀抢掠边城百姓也就罢了,孟莱族中还有食人的风习,被抢去的百姓不仅夜里遭人亵玩,白日里还会沦为他们的盘中餐。”   云檀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。   “孟莱族的可怕远胜于猛兽毒蛇,若不斩草除根,终成心头大患,所以皇上这次下定了决心,要铲除这颗毒瘤。”   “可是,可是我结识那个姑娘,她是个好人,她的两位表兄也不似洪水猛兽那般可怕,我不信他们会吃人”   “不管是什么样的族群,总有好人和坏人,但那又如何?”上颢回答,他的语气里透着见惯生死的淡漠,“他们改变不了大局。”   “那……若按你的计划执行,那个孟莱姑娘会死吗?”   “这很难说,”他转过脸来,仔细掂量她的神情,“你希望我放过她?”   “她是我的朋友,我自然希望她平安,”云檀坦白道,“但我一向感情用事,对军国大事没什么主见,也不想左右你的决定。”   说到这儿,她带着些微的不满努努嘴,“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。”   “我……”上颢皱了皱眉,却又不好解释。   在战事上他确实不会被她左右,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在意她。   “说实话,”军人坦白道,“当将军不是什么愉快的行当,有时做一个决定,我自己也会难过一阵子。”   她点头,“我明白,所以你不必顾及我。”   “但我希望你高兴。”他搂住了身侧清瘦的美人。   上颢对她说话的态度总是很温和,很耐心,跟他平常那副冷冰冰,疏落落的样子大相径庭。   “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道,一来是怕你困扰,二来……”他垂目笑了笑,“怕你将我想得太坏,从此疏远我,畏怕我。”   “我不会的。”她扬起一张笑意殷殷的脸。   “别人疏远敬畏我,我都无所谓,但你若是那样……”   “你会怎么样?”   “不知道,”他想了想,“约莫会活得很没有滋味吧。”   她喜滋滋地笑了起来,很荣幸自己能为他的人生增添几分暖色。   前方的山路愈发崎岖,石阶高高低低,青苔湿滑,云檀走得很吃力,走到险峻之地,上颢见她面露惧色,不敢上前,便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稳稳当当地提上高处。   行至半山腰处,眼前豁然开朗。   那里有一片平坦的石崖,可俯瞰河流森林,左右皆是危峰峭壁,高达几十丈,光溜溜的山壁如刀削斧劈。   从高崖上往下看,崖底有一处幽深的寒潭,潭水死寂无波,映着一轮镰刀般的冷月。   云檀好奇地探出头,看那山底的水潭。   “别往下看,那潭水有古怪。”上颢忽然开口道。   “怎生古怪?”女郎收回了目光。   “据说月圆之时,从高处往下看,能在寒潭里看见自己死时的样子。”   “哦?有这样的怪事?”云檀半信半疑,“真的假的?”   “很多人都见过。”   “你见过吗?”   “我见过,”他抓住她的手,将她从悬崖的边缘拉了回来,“上月十五,我带人来山里打埋伏,不小心看见了。”   “看见你死时的样子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是……什么样的?”她迟疑着问,心里发怵。   “很寻常,”他难得感伤地笑了笑,低头看了她一眼,“我曾经见过许多类似的死法。”   “一定幻觉。”云檀的鼻子一酸。   “就当是幻觉吧。”   两人许久没有言语,一路往山的高处走。   云檀体力不济,常常累得停下休息,遇上险峻之处更是束手无策,全靠上颢连抱带背地带她走。   “我成你的累赘了,”走到半途,云檀有气无力地嘟哝,“早知道你活得好好的,我就不来了,平白无故给你添麻烦。”   “来都来了,”他笑着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“现在想反悔可由不得你。”   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,神色腼腆喜悦,“你要找的药草在哪儿?”   “我也不知道,跟着山里的蜻蛉走就能找到。”   “蜻蛉?”   “嗯,”他向前方扬了扬下巴,“就是那种蓝色的昆虫,乍看很像蜻蜓。”   云檀循着他的目光望去,确实发现几只小虫在飞,明蓝的颜色在黑夜里格外显眼。   “我要找的是蓝瑛花,只要一片花瓣就能熬一锅药汤,对付疫病有奇效,它的所在之处总有蜻蛉环绕,我听人说只要跟着山里的蜻蛉走,多半都能找到。”   “这么神奇?”云檀讶然。   两人跟着飞舞的蜻蛉,一直走上了峰顶,云檀到了地势平坦处,便从上颢怀里跳下来,追着蓝色的小飞虫跑。   她见十几只蜻蛉围着两块石头间盘绕,连忙跑上前察看,忽然眼前一亮,“找到啦!”   女子喜不自胜,她弯下身去,在两块石头的缝隙间摘下了几朵蓝莹莹的小花。   崖顶上的风吹开了女子的黑斗篷,露出一角洁白的裙裾,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花朵,回头冲上颢嫣然一笑。   军人抬眼对上这样的笑容,忽然想起多年前,他带她去海边散心,她站在沙滩上衣袂飘飘时,也曾这样回头向他微笑。   那时,他们仅有几面之缘,他见过许多比她漂亮的美人,可从她微笑的那一刻起,他就知道,他是她的了。   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三十章  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加曲折崎岖,山间的冷风穿林而过,满地的枯叶子在他们脚下发出脆弱的碎裂声,云檀在风里打了个哆嗦,她突然觉得冷到了骨子里,伸手裹紧了厚实的狐毛斗篷。   “这深山老林恐怖得很,你是不是害怕?”   上颢见她不住地打哆嗦,以为是害怕所致。   云檀摇摇头,冲他甜甜笑道,“有你带我走,上哪儿我都不怕。”   “希望你别后悔才好。”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,笑得意味深长。   云檀看着他的表情,心里浮起一种不详的预感。   果然,她的话说完没多久,耳边便飘来一阵沉闷怪异的响声。   “咚咚咚……咚咚咚……”   她左顾右盼,侧耳聆听,发现这响声时有时无,林子里悄无人迹,连只野兽的踪影也没有,云檀很好奇,这怪异的响声是从哪儿传来的?   “咚咚咚……”   又来了……   云檀细细一听,额上慢慢渗出了冷汗,她紧紧抓住了上颢的手。   这回她听清楚了,这响声不在林子里,也不在天上,而是在地底下,它是从地底下传来的!   “这是什么声音?”她抖抖索索地问道。   “死人敲棺材的声音。”上颢回答。   “什么……”云檀腿下一软。   “你不要怕,这种事很常见,”他伸臂将她搂住,“山里的贼人染了疫病,有些昏厥的人还没死透就被装进棺材埋入土中,他们醒后发现自己的处境,自然会拼命敲棺板,引人来救,这就是你方才听见的声音。”   云檀胆寒发竖,“那……会有人来救吗?”   上颢摇摇头,“这里的山岭很快就会变成一片乱坟岗,别说是贼人了,军队里染疫的士兵也会遭到活埋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他看了她一眼,斟酌了一番才道,“这回大军遇上瘟疫,皇上只宽延了我们两个月时间,两个月后班师回朝,病未痊愈的战士自然不能跟我们走,为了防止他们到处游荡,散播疫病,军队里的做法便是将他们活埋。”   “怎么能这样?这,这也太残忍了……”   “的确残忍,但打仗本就是一件残忍的事。”他声音低沉,隐隐带着几分苦味。  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阵,云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。   她的背后似乎有一双眼睛一路跟着他们,她往前走了几步,然后猛地一回头。   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看见错杂的林木深处有一角红影闪过,宛如索命的厉鬼在黑夜里穿行。   云檀受到了刺激,两腿开始支持不住地打颤,她喉咙发干,头重脚轻,冷汗涔涔而下,呼吸变得越来越重,她张口想要说话,却被一阵波浪般的晕眩击倒,摇摇晃晃地往后跌。   上颢眼疾手快,立刻托住了她的腰,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。   “我这是……怎么了?”一阵恐惧掠过云檀的心头。   “没事,你只是上山太累了。”上颢紧紧搂着她。   “不是,不是……”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惶恐,“你骗我,其实……我也染病了对不对?”   上颢死死地盯着她,“你不要怕,我会带你下山,将你的病治好。”   云檀咬着牙,眼里却冒出水光来,上颢抓住她的一条胳膊环在自己脖子上,让她勉强保持住站立的姿势。   “方才,我好像看见一道红色的鬼影,”云檀倚靠着他,将嘴唇贴在他耳边,气息奄奄,“它就在我们身后……一直跟着我们……你说……它是不是来带我走的?”   “你不要胡思乱想,”他低声安慰她,“我还在这里,他没本事带你走。”   上颢一手搀扶着她前进,一手抽出了腰间的佩刀,他的目光十分警觉,迈腿起步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,显然已经察觉到了附近的危机。   云檀眼前发黑,胸闷气短,没走几步便停滞不前了。   “你还好吗?”上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。   云檀勉强冲她挤出一丝宽慰的笑,“我……没事,你扶我到树下坐一会儿吧,一会儿就好……”   上颢环顾四周,将她搀扶到一棵参天老树下坐好。   “你呆在这儿不要动,我去去就回。”军人低声嘱咐,他的眼睛一直牢牢盯着林木深处,仿佛那里有个强大的敌人在等待他。   云檀软绵绵地点了点头,她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了,任由上颢拿着刀起身,向树后的某个方向走去,消失在夜雾里。   女郎昏昏沉沉地靠在树干上,感觉自己像一滩沉重的泥,她闭上眼睛,半昏半醒。   片晌,不远处传来了轻微的响动,她以为是上颢回来了,立刻睁开眼向声音的来源望去。   这不望不要紧,一望她整个人都僵住了。   只见距离她不到一丈之处,有个人正像野兽一样趴在地上。   他慢慢向云檀爬来,四肢干瘦如柴,爬动的姿势宛如一只巨大的蜘蛛。   这个人穿着一身血红的袍子,袍角被风吹得不停翻动,他的身上瘦骨嶙峋,一张凹陷的脸宛如骷髅,此时正张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。   云檀登时睡意全消,脑子里只剩下了恐惧。   她鼓起勇气向他看去,发现他爬过的地方鲜红一片。   这个人受伤了,他似乎是被人用刀砍伤的,小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。   此时,红衣人抬起头,见云檀一个人倚在树下,欢喜地将嘴咧得巨大,笑得恐怖异常,同时加快速度向她爬来。   云檀惊恐万状,她瘫倒树下,想要大喊求救,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。   世上最恐怖的事莫过于身处险境,却无法尖叫了!   云檀瞪大了眼睛,看着他越爬越近却怎么也挪动不了身体,害怕得快要发疯了。   只见红衣鬼越爬越快,嘴里不断发出呼哧呼哧的笑声。   他爬到她身边,向她伸出了利爪般枯槁的手,云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   当他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,一条铁链突然从两人头顶上方落下,紧紧缠住了红衣鬼的脖子,使铁链的人一用力便将他拖进了树后。   云檀死里逃生,她睁开眼睛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   只听见树后传来一阵激烈的挣扎,还有动物般的嚎叫,似乎有人的骨头正被狠狠地踩碾,她听见骨骼断裂时发出的脆响和人临死前痛苦的嘶吼。   过了好一会儿,树后的响声才平息。   上颢走了出来,他的脸上,身上,还有刀上全都是血,好像刚刚离开屠宰场一样。   军人用手抹去了脸上的鲜血,蹲下身,将刀插进泥土里,来回几下拭干净血迹,又重新插回刀鞘。   “你还好吗?”他走到她跟前,俯身将她抱了起来。   云檀惊魂未定,气喘吁吁,“刚刚那个……是什么东西?”   “那个是红衣鬼,山里的贼头子之一。”上颢抱着她往山下走。   云檀定怏怏地望着他,她的疫病发作得厉害,身体就像棉花一样使不出劲儿,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,女郎头昏脑胀,生怕自己一睡不醒,连忙又开口问话。   “你方才说……红衣鬼?山里的贼头子都是鬼吗?”   “当然不是,只是个吓人的称呼罢了。”   “但他看上去真的像鬼一样。”   云檀一想到那个红衣人爬动的姿势,便喘不过气来。   上颢见她愈发不济,立刻加快了脚步,“文安城外的山贼很多,他们有十个首领,人称‘十恶鬼’,个个都穷凶极恶,方才你看见的是年纪最大的贼头子,平常爱穿红衣,所以叫红衣鬼。”   “他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云檀虚弱地说道,“完全不像人……”   “他已经一百多岁了,但不知道练了什么邪术,体力跟壮年男子一样好,”上颢蹙眉,“但这回约莫也没逃过瘟疫,染病后被同行活埋在山里,没想到他力气大,今夜居然破棺而出了。”   “你方才把他杀了,对吗?”   “是,你不要怕,他已经死透了。”   “那其他人呢?”云檀担忧地问,“不是有‘十恶鬼’吗?”   “加上那个红衣鬼,总共死了六个,还有四个跑了,至今不知所踪。”   “还有四个,”她发起抖来,“个个……都这么可怕吗?”   “很难说,我没有见过,听说是两男两女,全都凶狡至极,官军一来就跑了。”   “他们会卷土重来吗?”   “他们——”上颢的话没说完,脚步忽然停住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云檀的声音微弱。   “没事,”他复又开始往前走,“你闭上眼睛,不要往地上看。”   “好。”   云檀顺着他的意思闭上了眼睛,将头靠在他的肩上。   可惜人的好奇心有时就是无法控制的,它总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出现。   云檀原本已昏昏欲睡,可经上颢这么一说,她忽然就睡不着了。   女郎合上的眼睛没多久便悄悄睁开了,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要看地面,眼睛却下意识地往地上瞟。   这一瞟之后,她的头皮顿时又凉又麻——只见地上骸骨森森,到处都是染着血迹的人骨,有些还粘连着血肉,似乎刚被什么动物啃噬过。   *********    ☆、第三十一章   同一夜,闻澈已从胡狱离开,独自往军营的方向去了。   花嘉趁夜前来劫狱,如他们所愿,以她两位表兄的尸骨为代价救走了残废的阿骨勒,只是出乎闻澈意料的是,她的同伙里竟然还有个黑发蓝眼的异族人,身手高强至极。   那天晚上,景昆出现在胡狱外,原本只是为了教训花嘉一番,他恨自己上了一个小丫头的当,若不是上颢赴宴及时告诉他孟莱人的计划,他恐怕就要死在牡丹花下了。   然而,他没想到会有个蓝眼人从天而降。   他俊美得像个女人,打起架来却像头狮子。   两人在胡狱外斗了上百招,景昆渐渐落入下风,眼看着对手越战越勇,他不得不落荒而逃,可那蓝眼人不依不饶,对着景昆穷追猛打,一直打到他完全丧失招架之力,掉落了武器,被他一刀刺进心脏为止。   等到闻澈不紧不慢地从胡狱里走出来的时候,外头的决战已经结束了,花嘉与那蓝眼人早已逃之夭夭,闻澈走到景昆的尸体边摇了摇头。   看来文安又要换新太守了……   夜雨绵绵,雨水飘一阵,停一阵。   胡狱里已经没有要紧事了,闻澈骑马出城,沿着官道飞驰了一里,便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往大营的方向去了。   闻澈行路爱走捷径,哪怕这捷径危险曲折,他也毫不在意,这约莫与他投机取巧的个性有关。   山林里黑乎乎的,危机四伏,这让闻澈格外兴奋,马儿奔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,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行人。   他们缓慢地行走在夜雾里,神情都带着迷茫,领头那个是萧老将军身边的副官,闻澈认出了来者,心里觉得古怪,便勒停了马匹,下马走到他跟前。   “这批人……是俘虏吧?”他扫了一眼那行戴铐链的人,“你要带他们去哪里?”   “奉萧老将军之命杀降。”那人张开嘴一字一顿地回答,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,神情茫然。   “杀降?”闻澈看着他身后的降兵,“这林子离大营有好几里远,萧老将军让你跑那么远来杀降?”   那领头的副官不说话了,依旧站在原地,茫然地直视前方。   闻澈与他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,忽然意识到了不对,猛地挥出一拳将他打晕在地。   与此同时,林子里的雾气更浓了几分,一行手脚被铐住的降兵站在原地哆哆嗦嗦,他们的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。   她一袭淡淡的青衣,软绵绵地斜倚在树干上,周身环绕着轻烟白雾,仿佛林中的女仙。   “你是谁?”闻澈冷冷地看着她。   女仙起身,挪动莲步,款款向他走来,她的红唇露出了天真温柔的笑意,一双眼睛里却藏着冷酷和老谋深算。   “将军,天冷了,山上很荒凉,我们很饿。”她的声音如珠似玉,“既然你们要杀降,不如把他们交给我,我会把他们当作过冬的粮食,好好储藏。”   说着,她笑开了双唇,露出一行洁白尖利的珍珠贝齿。   闻澈低头看着她,她的瞳孔锁住了他的目光,他忽然感到一阵神迷,紧接着这个女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中发生了变化,她变成了一张他熟悉的,思念多年的脸。   闻澈险些沉沦,但他很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,早在他来文安前就听到了传闻,传说在这片山域里,有个美貌的女贼首领,面容清秀,身腰柔软,擅长迷魂,被人叫作迷魂鬼,也是‘十恶鬼’之一。   迷魂鬼看着闻澈渐渐跟别人一样流露出迷茫的表情,不禁得意地微笑了起来,可惜这个迷人的微笑还没有彻底展开,一记重拳便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腹部。   她痛得弯下腰去,忍不住干呕几声,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闻澈。   “你还不够像,我来帮帮你……”闻澈轻慢地望着她,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。   迷魂女慢慢直起身子,她吐出一口血丝,恶狠狠地瞪着他,满眼仇恨的神情。   闻澈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,片刻后,他一笑,突然又伸手给了她一记耳光,这记耳光打得极狠,一巴掌下去,她的嘴里耳里都渗出了鲜血。   “唉,还是不够像……”闻澈慢慢向她走去。   迷魂女被打得老半天才回过神,她发起狂来,猛地向他扑去,伸出尖尖的手指往他脸上抓,可他视而不见,当胸又给了她一拳,她踉踉跄跄地倒退三步,后背撞在了树干上,痛苦地喘着气。   他走到她面前,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,女子的黑发长长地披拂了下来,她的容颜非常秀丽,此时还露出了一副脆弱的模样,她默默地忍受着,挣扎着。   闻澈满意地微笑了起来,这个笑容怪异得很,兼怀着彻骨的无情和深沉的眷恋。   “现在,你像了……”   他说着,将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。   ****   云檀疫病发作的日子都是在军营里度过的。   按理说,军营里是不该有女人的,上颢为她破了例,主动去萧老将军那儿领罚,回来的时候背上多了好几道鞭伤。   云檀躺在床上,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人在给他上药,心里隐隐猜到了几分,可这疫病发作起来实在太痛苦了,她根本顾不上愧疚。   她紧紧裹着棉被,可还是浑身发冷冒汗,一波波的晕眩向她侵袭,她浑身酸痛不堪,脑袋像要炸裂了一样,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,只要一醒来便像被人放在炭火上烤一般。   “来,把药喝了。”上颢每天都会按时给她灌药汤。   云檀屏住呼吸,一口气将药喝了,然后扑倒在床边干呕起来,她的胃里翻江倒海,一吃东西就想吐。   “我背上的脓肿……起了吗?”   等一阵恶心过去,她奄奄一息地问他,上颢告诉过她,染疫后,病人的后背会起脓肿,待脓包成熟,用刀割破就能痊愈。   他解开她肩膀处的衣衫,仔细察看了一番,“脓肿还没起。”   她虚弱地倒回了床上,只觉这痛苦茫茫无尽头,“我,我是不是起不了脓肿……是不是要死了?”   “不会,你已经喝了药,只是没那么快起效罢了。”上颢的语气很平静,可他心里清楚,每个人的体质截然不同,有些人到死都起不了脓肿,而有些人刚染病便有了生的希望。   云檀的病症到目前为止是让人绝望的。   她缠绵病榻,每天都在煎熬,上颢不仅要照顾他,还要外出抵敌。   整座军营都被病魔掌控,连萧老将军都没有例外,上颢麾下只有一支队伍能打,他时常带人外出逡巡,防止贼人偷袭,有时遇上伏兵便是一场恶战。   云檀连着五日高烧不退,她每夜都噩梦连连,一会儿是红衣鬼不停地向她爬来,一会儿又是满地的森森白骨,她还梦到自己被人活埋,躺在四四方方的棺材,以白布覆面。   梦里的感觉是那么真实,她可以闻到泥土的潮气,逼仄的棺材包围着她,她压抑得无法呼吸,有虫豸在她身上爬,绝对的黑暗里,她什么都看不见,却能感觉到有东西在咬啮她的肌肤。   上颢时常在天黑前离开营帐,一直到半夜才回来,回来的时候总是杀气腾腾的,盔甲一解开便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。   云檀在模糊的黑暗里看他,仿佛看见了古老传说中凶猛好斗的恶神。   “你带我走吧……带我走……”她挣扎着向他伸出手,“我不要活了……你带我去阴间吧……我难受得快死了……”   他走到床前,抓住她的手,将它塞回被子里,可她扭动着身子拼命反抗,像在跟阎王做斗争一样,于是他干脆俯下去压到她身上,将她钉牢在床上,她挣扎不过,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。   两人各自喘息着,他用手肘撑起了身子,避免继续压着她,可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,不让他离开。   “别丢下我……别丢下我……不要把我活埋……”她的神色迷离狂乱。   “没有人要把你活埋,再过几日你就好了。”他抚摸着她的黑发,将嘴唇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。   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上颢和云檀这几章戏份会比较多,他们这段本来是想放正文里的,后来情节没对上,所以就加在这篇番外里了。 ☆、第三十二章   接连五日,云檀惨遭折磨,她什么也吃不下去,连喝杯水都会吐出半杯。   上颢怕她不饮不食,撑不到起脓的时候,便捏着她的鼻子,强灌她汤水,云檀熬忍不住吐了他一身。   她内疚极了,连忙想要道歉,可一张嘴却哭了出来。   “你哭什么,我又没生气,”上颢放下了汤碗,若无其事地说道,“这身戎装本来就不怎么干净,擦擦便好。”   他离开大帐,出去打了水回来,迅速将自己收拾干净。   云檀靠坐在床边,默默地望着他,“你待我真好。”  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,淡淡微笑。   “之前,我险些坏了你的计划,你不生我的气;我吐你一身,你也不生我的气。”她的声音微弱,“有时我很困惑,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?”   “美貌吧。”他收拾完毕,走到床边坐下。   她笑了起来,有气无力地打他。   到第六天,云檀背上的脓包终于有了起色。   夜半,上颢移灯至床边察看,云檀侧身背对着他睡得很熟,他将蜡烛放在床边的椅子上,轻轻解开了她的衣衫。   女郎洁白光滑的背脊渐渐暴露在微弱的烛光里,靠近肩膀处有一个铜币大小的肿块,它已经鼓了起来,但没有要破裂的迹象。   是时候动刀了。   上颢取出一把匕首放在烛火上烧了烧,他希望在云檀的睡梦中解决这桩事情,免得她太痛苦。   可惜,他的刀尖刚刚碰到那个肿块,云檀便痛得惊醒了,她回过头来,见他拿刀对着自己,不由吓了一跳,“你要干什么?”   “把你背上的肿块割开。”匕首泛着冷光,映照出女子欺霜赛雪的肌肤,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□□的肩颈上。   “割开就能好吗?”   “不出意外都能好。”   “那就来吧。”云檀咬着牙背过身去。   她光滑白皙的背脊让他心念一动,但他控制得很好,握刀的手稳稳地伸向目标。   刀尖刚刚戳破那个肿块,云檀便痛得尖叫起来,她挣扎着坐起身,抱着被子不断往床里缩,“等等,等等,太疼了 ,我受不了……”   “受不了也要忍着,否则这病好不了。”   紧要关头,上颢绝不手软,他毫不犹豫地扯掉了她的被子,抓住她的腿,将她从里床拖出来,然后干净利落地将她翻了个身。   云檀背朝天被他按在床上,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。   “别动刀!别动刀!”她扭过头来冲他喊。   “现在必须动刀,”上颢的语气平静又坚决,他伸手按住了她的后颈,不让她动弹,“你忍一忍。”   云檀绝望地将脸埋在枕头里,一阵凉意漫上背脊,她忽然鼻子一酸,“……没有别的办法吗?”   他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哭腔,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上颢作势收起了小刀,“别的办法不是没有,但没这么快起效。”   “哦?还有什么方法?”云檀顿时看到了一丝希望。   “还有一个方法比较复杂,但不疼,”他松开了按住她后颈的手,“你先趴着,不要动,闭上眼睛,放松一些。”   “好的。”云檀依言闭上眼睛一动不动。   “过一会儿,我会给你上药,这药膏能让你的肿块自行破裂,但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起效,等到肿块破裂,你会流很多血,但只要高烧退去,流血停止,你的病就——”   话到此处,上颢突然毫无征兆地手起刀落,往那个肿块上一戳再一划,鲜血猛地喷了出来,溅了他一身。   云檀顿时尖叫了起来,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待宰的牲口,现在终于被活杀了。   “你骗人!”   她将脸埋在枕头里闷声大哭起来,哭得特别哀切,像是要把连日积累的困顿和痛苦统统宣泄出来。   肿块里的毒素混合着热血向外流淌,云檀的体质弱,凝血的速度很慢。   上颢将汗巾放在热水里搓洗绞干,随时吸取她伤口中流出的毒血。   云檀趴在床上不停地抽泣,上颢十分温存地抚摸她的长发,“还疼?”   “唔……”云檀立马发出了几声更悲惨的啜泣。   其实她已经不疼了,那一刀结束,毒血流出来之后,她就不疼了,可她一心向他乞怜,非要得到更多关怀才能满足。   “很疼……”   她从胳膊上抬头向他看了看,脸上泪水纵横,双眼泛红。   上颢正在为她擦拭血迹,见她满面泪痕,觉得情况不符合预期。   按理说,毒血流出来就不该疼了,顶多有些虚弱而已。   “难道我刚才那刀割得太浅,毒素没有排清?”上颢喃喃自语,他收起吸满血的汗巾,作势又要去拿刀。   云檀定定地看着他,一时眼泪也忘记流了。   “上颢,我不疼了,一点儿也不疼了。”   眼看着他又举起了刀,她连忙深吸了一口气,半点哭声都不发了。   “果然是在装可怜。”   上颢放下刀,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,起身去清洗血淋淋的汗巾。   云檀流了很多血,她的病情刚刚开始好转,此刻依然面无人色,心跳也极其微弱,上颢为她将毒血吸干净,又娴熟地处理完背后的伤口,云檀什么都不用操心,她静静地趴在床上,很快就进入了梦乡。   夜半,云檀被雷雨声惊醒,慌乱地坐起身来。   上颢就坐在床边休息,他睁开眼睛,目光十分警醒,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没事,”云檀睡意朦胧地摇摇头,“你睡上来吧,别坐床边,我的病快好了,身边多睡个人不会难受。”   上颢迟疑了片刻,见她轻轻拉住他的胳膊,一脸恳切,便脱下了外衫和长靴,掀开被子躺在她的身边。   云檀很满意,她伸出一只手来抱着他。   帐子外大雨瓢泼,滚雷一声接着一声响。   云檀睡不着,她看看上颢,他也没有睡着。   “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?”她在他耳边轻声问道。   “就快了,十天内就可以启程。”   “回程路上会遇到上隽吗?”   “未必,就算遇到也有法子解决。”   “嗯,”云檀微笑,脸靠着他的肩,“这次亏得有你,否则我就有去无回了。”   “若你乖乖呆在皇城,没有跑来找我,也不会有这么一劫。”他说着轻轻握住她环在他胸前的手臂。   她抬眼瞧他,疑惑他为什么不来抱她,于是更加紧密地往他身侧贴了贴,柔言道,“你还记得你临走前那一夜,送了我一朵蔷薇花吗?”   “记得,”他低声回答,“那天我从醉风楼里出来,看见一个姑娘在卖花,我闻着那花的香气就想到了你。”   她宛然一笑,“你走后,我一直将它养在花瓶里,天天给它换水,给它晒太阳,可它还是慢慢枯萎了,我看着它凋零,忽然也想到了你,想你一个人在外面打仗,会不会跟这蔷薇一样……不知不觉就……”  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最后消失了。   “我不会的……”他突然翻过身,紧紧抱住了她,烫人的呼吸落在她的额头上。   方才她跟他说话时,他一直都有些心猿意马,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她光洁的背脊和□□的肩颈,其实她不该邀他同床的,这不是什么好主意。   上颢低头亲吻她的面颊,云檀立刻以唇相就,两人吻在了一起,他的舌尖挑开了她淡红的双唇,游入其中缠绵厮磨,她身体的曲线随着呼吸起起伏伏,他的手隔着衣衫抚过她的肩颈,胸脯,肋骨,细腰,一路勾火,随时燎原。   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她了,每次出征回来,他都有些冲动,就像一个渴了很久的人突然看见瀑布一样。   云檀从没有拒绝过他,虽然她此时十分虚弱,但她能理解他的冲动,于是她决定迎合他。   她解开了腰上的衣带,抓住他的手探入自己的衣衫内,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,而他几乎就要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了,可她冰凉的肌肤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。   他猛然收回手。   “怎么了?”她轻轻喘息,带着意外。   他坐起身来,呼吸粗重,“军营里很脏,又没地方洗澡,你还生着病,这样会害你的。”   “我……我没事……”她轻声嗫嚅。   “我还是去别处睡吧。”他的喉咙因为欲念而发干,声音又低又哑。   “你要上哪儿睡?”她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。   他回头,见她一脸紧张,觉得有点好笑,“就在那张桌上趴会儿,你当我去哪儿睡?”   “哦……”她松了口气,“趴在桌上睡多难受,你还是睡在这儿吧。”   云檀一边说,一边往床里挪了挪,“这样,咱们中间隔些空隙,我不碰着你,你也不碰着我,不就好了吗?”   说话的同时,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放,轻嗔道,“我要你陪我睡。”   上颢见她执意如此,便重新躺回她身边,但有意跟她隔开了几寸距离。   云檀浅浅一笑,闭上眼睛,她合目养神,却始终睡不着,睁开眼却见上颢正默默地看着她,同样没有睡着。   “你瞧我做什么?”她轻笑。   “许久没见你,我很想念你。”他向她伸出手,拨开她散落在脸颊上的秀发,又克制地收回手去。   她垂眉微笑,过了好一会儿,忽然开口道,“这次回去以后……我……我给你生个孩子,好不好?”   “生孩子?”他略微显出疑惑,“你的身体不是——”   “只是不容易有孩子,但未必不可能。”她打断了他的话。   “我知道,”他淡淡笑了,“但你身子弱,我不想让你生孩子。”   这些年,他一直都很小心,避免让她有孕,但难免有那么几次忘乎所以,念及此事,他不禁有些懊恼,心里暗暗怪自己对她照顾不周。   云檀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,见他笑容消失,眼里渐渐流露出谴责之意,不禁感到失落。   “你……你不喜欢孩子?还是不想要我给你生孩子?”她试探般问他。   他见她神色凄楚,忽然意识到她误会了自己,立刻伸手将她搂了过来,“我确实不怎么喜欢孩子,但你给我生的孩子,我一定会非常喜欢。”   “真的?”她忽喜忽忧,“那你为什么不高兴?”   “我只是怕你身体不行,生孩子会出事,”他低头亲吻她的前额,“从前你离开过我一次,那种滋味我至今都记得,我不想你因为生孩子又离开我。”   “不会的。”她被他搂在怀里,只觉得温暖,安全又快乐。   “再过两年,”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“等你将身子养好了再说。”   她顺从地点点头,却又发出了一声叹息,“其实,我想跟你有个孩子,是怕你以后会离开我,我不是要拿孩子当筹码,只想作个念想,这样就算日后分开,也不枉我们相识了一场。”   “我不会离开你的,除非有一天我战死。”他静静说道。   她十分落寞地点了点头,两人在黑暗中相依相偎着,再也没有说话。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三十三章   天亮的时候,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。   潮湿的气候总让人感到粘腻不适,军中的疫情渐渐有所好转,当闻澈提着迷魂鬼的人头来见上颢时,辕门外的守兵给他送上一碗药,看着他饮尽才放行。   闻澈踩着泥泞的土地,走向军营中央的鹿皮大帐,听说萧老将军卧病在床,另辟了一方营帐处理公事,近日来都由上颢代劳,难怪他都没时间插手孟莱族的事务,闻澈暗想着。   没走几步,前方的大帐里便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。   第一个人的声音显得非常迫切。   “将军,请宽限末将十日,十日之内,必将白银五千归还。”   紧接着便是军人冷冰冰,不近人情的回答:“归还?哪有那么简单?在军中,任何人盗用公物,都将处以极刑,就算是看马的小兵想用公银买个鞍子,都要尉官盖印,更何况这是皇上亲自批示的饷银?”   “将军,末将此举实有苦衷。絮州土地贫瘠,百姓穷困,末将私盗官银,非为一己之利,而是散银救民——”   闻澈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,打断了帐中的对话。   “将军!”他单膝点地,抱拳一礼。   上颢的脸色非常阴郁,他抬手示意他免礼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他的目光落在闻澈手提的物件上。   闻澈立刻将它放到桌上,揭开黑布,“回将军,此乃迷魂鬼首级,末将来时路上巧遇此贼,她凶狡异常,不仅迷惑军中将校,还欲加害末将,末将不得不枭其首级。”   听到这话,上颢一脸的阴翳稍稍淡去了些许,他露出了赞许的意思。   “很好,萧老将军素来不爱为难女人,早先放脱了数个女贼,这个迷魂鬼便是其中之一,她神出鬼没,很难对付,我正愁如何捉拿,你却已替我斩下了她的首级,这笔功劳我定会替你记下。”   “多谢将军!”   闻澈沉着地一抱拳,然后转头看向身侧的人,“这位是……?”   “絮州的一个小郡尉。”军人冷亮的目光落到那人身上,宛如两道霹雳,让跪在地上的人一哆嗦,“他监守自盗,为了一个女人倾家荡产,擅自挪用五千两饷银,犯了盗军之罪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闻澈玩味地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,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军校,风度翩翩,仪态潇洒,一看便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儿。   “将军,是末将错了,”只听他结结巴巴地辩解,试图为自己开脱,“那姑娘是穷苦百姓,她遭人迫害,无处谋生,末将,末将不该滥施同情,对落魄女子过分怜惜。”   “所以你不是好色,是心肠太好了?”上颢冷诮了一句,“说你色令智昏,你这时候倒是聪明得很,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编得出来?”   军人一边说,一边走到桌案后的椅子上坐下,拿起一本文牒翻开,他的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,但出于涵养始终没有发作。   “看来他遇到了一个手腕高明的女人,给他灌了不少迷魂汤,”闻澈笑吟吟看着那偷饷银的郡尉,“将军,既然他罪已致死,何不下令将他枭首示众?”   “我没打算让他死,看在他爹的份上,我会饶他一命。”上颢冷冷瞪了那人一眼,“这种人不处死真是可惜,让他活着也只会办糊涂事。”   话音刚落,帐外又传来一声通报。  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军官走了进来,他身板挺拔,神情肃穆,一看见那个风流误事的郡尉便大步走到他跟前,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,巴不得一脚将他踢翻在地。   “下作东西!”他低声骂了一句。   骂完,老军官走到上颢跟前,他克制住情绪,极有骨气地说道,“末将这不肖子戴罪而来,要杀要剐任凭将军处置,至于那白银五千两,但求将军宽限十日,末将定能原数奉还。”   “爹,爹……你别这样……你救救我啊……”风流郡尉听到这话,吓得六神无主,“爹……将军说了,看在您的份上会放过我……您帮我求求他……别不管我……”   老军校对儿子的请求充耳不闻,挺直了腰板站在原地。   上颢素来钦佩这老军官宁折不弯的品格,跟他私底下也有些交情,故而没有痛下杀手。   此时,他走到老人跟前,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,“老将军不必心急,五千两白银不是小数目,我已私下差人补齐,此事我不会继续追究,但您的儿子必须撤去军职。”   跪在地上的小郡尉伸长脖子想听他们的对话,上颢冷冷盯了他一眼,他一哆嗦慌忙低下头去。   “您的儿子不适合从军,他太喜欢女人了。”   “不肖子任凭处置!但那五千两白银——”   “战事紧急,那笔银子耽误不得。”上颢直截了当地回答。   老军人的眼里含起热泪,上颢此番为他自掏腰包赔了饷银,若在平时,他决计不肯受人这么大的恩惠,但上颢的理由让他无法拒绝。   “老将军若是心中不安,大可在此立下字据,日后分期归付五千两白银,只是上府不是钱铺,不收利息。”上颢说得轻描淡写,好像半点都没掺杂私情。   老将军心如明镜,他心怀感激的同时也涌起了浓浓的愧疚之情。   他当即立下字据,再三向上颢道了谢,转身走到儿子跟前,厉声道,“混帐东西!还不跟我回去!”   那俊美的年轻人慌忙站起身,红着脸仓促地向上颢行了一礼,紧随着父亲离开了大帐。   “小郡尉的运气真不错,”闻澈等他们离开大帐,便笑着开口,“末将若是犯下如此大错,可没有一个好父亲替我担待。”   “我也一样。”上颢不以为意。   “人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,可怎么这对父子半点都没相似之处?”闻澈不禁好奇。   “你认为我和上老将军像吗?”上颢突然问了一句。   “当然像,”闻澈脱口而出,“将门无犬子,上老将军乃是铁中铮铮,威名远扬,功若丘山,军中人人都说将军您与父亲年轻时如出一辙。”   “是吗?”上颢的神情晦暗,他幽幽一笑,“那这些年,我还是有点长进的。”   闻澈看着他的表情,忽然觉得方才那句话回答得不对,但要补救已经来不及了。   “胡狱那边情况如何?”   好在上颢很快就转移了话题。   “一切按计划进行,花珍珠折了两位表兄救得阿骨勒。”闻澈回答,他想了想又道,“但有一件事出乎意料,一个蓝眼睛的异族人在胡狱外救走了花珍珠。”   “蓝眼睛的异族人?”上颢皱了皱眉,“我听说山上的十恶鬼里有个蓝眸鬼,乌发白肤,瞳色如海,数月前离奇失踪,难道是他?”   闻澈摇摇头,“不清楚,末将还在等消息。”   “好,”上颢略微沉吟,“我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,萧老将军打算十日内班师回朝,接下去的事就交给你了。”   “是,将军放心,末将一定不辱使命。”闻澈立刻郑重其事地抱拳回答。   上颢淡淡应了一声,“我去看看萧老将军的病况,闻将军尽请自便。”   说罢,他转身往帐外走去。   “对了将军,”闻澈突然叫住了他,“夫人是否平安?”   “她很好,”上颢走到帐子边,回头微微一笑,“此番有劳你相助。”   “将军客气了。”闻澈目送他离开大帐,心里松了一口气。   从前,他一直认为上颢的脑子里只有一部兵书和一把刀,但从今日的表现来看,他还是有些人情味的。   ***   上颢去探望萧老将军时,他刚服了汤药睡下,于是他在帐外询问了一番军医关于老将军的病况,听说他无恙便返回了自己的营帐。   阴雨绵绵的天气将军营笼罩在一片压抑阴惨的氛围里,上颢冒着小雨走回,他撩开帐子,发现帐子里一片昏暗,不由心中一紧。   “云檀?”他唤了一声。   “我在这儿。”帐内亮起了一点烛光,云檀笑吟吟地立在桌案边。   上颢松了一口气,“你怎么不点灯?我当你又乱跑,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   “我没有乱跑,”云檀的眸光清亮,“你不在,我怕有人闯进来,就灭了烛火,让人以为帐子里没人。”   “你这是自欺欺人。”上颢微笑向她走去。   今日,云檀感觉身子爽利多了,等上颢离开后,便自行起了床梳洗穿戴,将帐子里的杂物拾掇了一番。   “我发现了一件东西,”云檀从桌上拿起一个木雕,“这个是谁?将军的梦中情人吗?”   这是一个女子的小象,仙袂飘举,瑰姿艳逸。   “你倒是一点都不害臊。”上颢走到她跟前,捏了捏她的下巴。   “所以这是我?”   “不然是谁呢?”他微笑。   云檀笑盈盈地斜眼瞧他,一双秋波妩媚动人。   她的眼睛在瞧别的男人时,总带着懒散与玩弄,唯独瞧他的时候专注又多情。   “本想回去再给你的,没料到被你发现了。”上颢说着从她手里拿过木雕,细细端详,“有些地方打磨得不够细致,你若晚发现几天,我还能补救一番。”   “已经够好了。”她又从他手里将木雕拿回来,低头凝视它,浅浅微笑。   上颢望着整洁的营帐,还有桌上摆放齐整的文牒,心中一暖。   这些日子他一边照顾云檀,一边又忙于战事,帐子里乱七八糟的,已有好几天没有整理了,他素来是个讲条理,爱干净的人,住处的凌乱会让他烦躁,云檀显然很了解他的性子,他才外出半天,她便给了他一个惊喜。   “十天后,我们就可以回皇城了,是吗?”云檀喜盈盈地问道。   “是,或许还能更早。”   云檀喜从中来,她抱着怀中的木雕小像,在桌案边转了个圈。   “但我们真的能顺利回去?”转完圈,她忽然又担忧起来,“你真的有法子对付上隽?”   “这支队伍是萧老将军领的,”上颢淡淡一笑,“我想,上隽不会蠢到跟萧老将军过不去。”   “谁晓得呢?”云檀露出了厌恶的神情,“他这人坏得很,这回还想劫持我,用我来威胁你;平时只要你不在皇城的时候,他就色迷迷地看着我,恨不得把我吞吃入腹,若不是我忌惮他的势力,早就请他吃大耳光了!”   说着,她突然‘呀’了一声,“不对,我已经请他吃过耳光了!好了,这下彻底把他得罪了。”   “你竟然打了他?”   “是啊,”云檀烦恼地点点头,“还是当着一群官员的面打得。”   “你打得很好,”上颢不急反笑,“让他丢丢面子,我乐得很,你愁什么?”   “我怕给你惹麻烦,”女子跑到他跟前,伸手搂住他的脖子,见他脸上并无忧虑,不由甜甜地弯眼笑了,“以后他再对我图谋不轨,我就顺势而为,挑个黄道吉日去勾引他,然后把他杀了,为你除害!”   “这可不行,你虽然是只狐狸,但他却是只恶狼,狐狸跟恶狼斗,究竟谁胜谁负,恐怕难下定论。”   “是吗?你觉得我斗不过他?”云檀狐疑道,“上隽这人虽然满腹阴谋,却始终没什么成就,恐怕是一只纸老虎吧?”   “就算是只纸老虎,对付你也绰绰有余。”上颢淡淡笑道。   “所以,我除了给你拖后腿之外,没有别的用处了,对吗?”   她退开一步,可怜兮兮地瞅着他,在他开口回答之前,突然又露出了笑靥。   军人不禁跟着她微笑。   她的黄衫白裙点亮了灰蒙蒙的营帐,她温柔可爱的态度让潮湿冰冷的空气变得温暖,上颢一时竟说不清自己将她留在身边的目的,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,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。   “我方才得到你那个孟莱朋友的消息了。”   上颢沉默了一会儿,复又开口说话。   “嗯?”她疑惑地抬头望他。   “她暂时没有死,被一个外族人救了,听说那人黑发蓝眼,相貌奇特,你可了解?”   “黑发蓝眼?”云檀细细一想,“我听花嘉说起过,她在孟莱族里有一个朋友就是黑发蓝眼,听说他容貌秀美,但是脾气暴烈,身手也高强得很。”   “果然是同伙,”上颢点了点头,“既然这样,那你的孟莱朋友暂时不会有危险。”   云檀听罢,只略微点头,她抚摸着手里的木雕,许久不说话。   “其实,你不用告诉我她的消息,这些年我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,大家总是相聚一阵子便分开了,再投缘的朋友也不过是昙花一现,我跟那孟莱姑娘早已分道扬镳,该帮的忙我都帮了,往后的事全靠她自己,你不必知会我。”   “但你看上去闷闷不乐,”他低头打量他的神情,“你不想知道她的事,是怕自己忍不住关心她,从而破坏了我的计划,惹我生气,是吗?”   云檀不说话,她轻轻撅了撅嘴,这动作非常娇柔,却又带点不满。   “好了好了,”上颢微笑着将她凌空抱了起来,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,“大不了我让人在最后关头放她一条生路,不要痛下杀手,这样你高兴了吗?”   云檀抿着嘴唇笑了起来,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,低头亲了亲他眉骨上伤疤。   ***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上颢云檀的戏份到此结束,后面我要着重闻澈和温抚音的虐恋,还有花嘉和舜赫的cp线,花嘉肯定he啦~ ☆、第三十四章   闻澈离开军营的时候,蒙蒙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。   他毫不顾忌地在大风大雨里走,既不穿蓑衣也不撑伞。   淋雨是一件快活的事情,尤其是风大的时候,他能感觉到一种刺激,跟冲锋陷阵时的快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   他在大雨中疾行,脑海里却不断回想着方才那个盗军饷的絮州郡尉。   那人的运气真是好极了,就因为有个受人敬重的父亲,便得以从重罪里全身而退,闻澈愈发相信人的命运是由出身决定,它并不掌握自己手里。   犹记得当年,他之所以离开温家,回雩之国从军,也是因为犯了偷盗之罪。   那时,温府里有个仆役,因为家中老母病重,不得已偷了温老爷书房中两幅名画拿去换钱,他做贼心虚,生怕被驱逐出府,便恶人先告状,将此事嫁祸给闻澈,说是亲眼看见他偷的。   闻澈自从救回温抚音后,常常受人非议,大家都认为他居心叵测,好像温抚音意外坠崖是他策划的一样。   那一回被人诬陷偷盗,无疑是满足了府里某些人的愿望,他们终于能将他名正言顺地逐出府去了。   当晚,七八个家丁将他围堵在耳房里,他们拿棍棒打他,用言语羞辱他,可他死也不承认自己偷了那两幅名画。   他被打得浑身是伤,鼻青脸肿,家丁们见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,便将他扔进了漏雨的柴房,任由他自生自灭。   雨水从破漏的房顶洒落,灌进他单薄的衣衫里,他冷得直打哆嗦,这才悠悠转醒。  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,恰好听见柴房的破木门发出一声呜咽,它慢慢打开,一条曼妙的倩影被月光投落在地上。   “闻澈。”   她唤了他一声。   闻澈揉了揉眼睛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。   “闻澈,”她又唤了他一声,“你不该偷我义父的东西。”   闻澈怔怔地望着她,望着这个仙女般的人儿走进肮脏的柴房,仿佛身在梦中,可她开口说的话一瞬间就将他从梦里打回了现实。   “不是我偷的,我没有偷。”他的嘴被打肿了,说起话来含混不清。   “不是你偷的,那是谁偷的?”   温抚音将湿淋淋的油纸伞搁置到角落里,她问话的态度漫不经心,闻澈相信她心里已经认定自己是个小偷。   “是帐房里那个小厮!”一股无名火在他心里涌起,“他娘重病在床,他凑不齐药钱,所以偷了温老爷的画!”   温抚音淡淡瞥了他一眼,眼里有责备的意思,“我听说你与那小厮素来不和,这回该不会是有意报复吧?”   “我……”所有解释都堵在喉咙里,他死死盯着她,“你也不相信我?”   “凡事敢做敢当,”温抚音露出失望的神色,“你既犯了错就要承认。”   “我没有犯错,为什么要承认?”他怒气冲冲地说道。   闻澈那时不知道,自从救回温抚音,府里时常有人嚼他的舌根,他们胡编乱造一些谣言传来传去,其中有不少传进了温抚音的耳朵里,她虽然半信半疑,但对闻澈的印象多少打了些折扣。   “闻澈,”此时,她对他的辩解状若未闻,“如果你有难处,可以告诉我,我一定尽力帮你,但我义父的两幅画,你必须原封不动地还回来。”   “我没有偷画!”他还做着最后一刻的挣扎,“我真的没有!”   温抚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装满银子的荷包,向他递去,“你若有难处,急需银两,我可以给你,但那两幅画你绝不能卖,只要你把画还回来,我自有办法劝说义父,让他原谅你一次。”   闻澈吃惊地看着她递给他的荷包,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善意的帮助,而是侮辱。   这侮辱让他对她蓦然间生出了一种敌意,他忽然很想伤害她,因为她变得跟那些用棍棒打他的家丁一样可恨,甚至于比起那些打他的人,他恨她恨得更厉害。   “这个东西我不要!”他猛地将那荷包扔到了一边,咬牙切齿道,“我不知道画在哪儿,也不用你可怜我!”   “闻澈,”少女的秀眉微蹙,她没有为他的无礼而生气,反倒是为他的前途而焦心,“你怎么不明白呢?我是在帮你,如果你再那么执拗下去,我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。”   “我知道,”他生硬地回答,此时此刻,他已不再将眼前的少女奉若神明,“但我没有偷画,也不需要温家三小姐为我劳心,夜很深了,小姐还是请回吧!”   说完,他突然推开她,飞快地从柴房里冲了出去。   倾盆大雨迎头浇下,他在雨里撒腿狂奔。   少女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,大喊,“闻澈!闻澈!你回来!”   可他置若罔闻,向府外狂奔,守夜的家仆听见异响,从四面八方冲出来,试图拦截逃窜的少年,可闻澈跑得飞快,眨眼间便将他们甩在身后。   一个手持火把的家仆,见距离太远,追赶不上,挥起胳膊将火把向他掷去!   好在那夜雨急,火焰转眼便熄灭了,他只感到一根木棍狠狠打在背脊上,疼得咬牙直吸气。   那夜,他逃离了温府再也没有回去。   时至今日,他仍然会梦到那一夜的场景,梦里有少女站在月光下的窈窕倩影,还有燃烧的火把砸在背脊上的丝丝钝痛。   那年闻澈十六岁,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国度,选择了跟父亲一样的道路,那就是从军。   像他这样空有一身蛮力,却毫无学识的年轻人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。   最初的几年十分难熬,新兵训练严苛无比,一次次在烈日下的曝晒,比武场上真刀真枪的角斗,艰苦简陋的军营生活,除此之外,他还要费脑筋面对同僚们各式各样的面孔。   他押送过俘虏,在后勤帐子里给人洗过衣服,通宵达旦地看守过伤兵,也当过最危险的步兵冲锋,他甚至给权贵老爷当过杀手,他那时憋着一口怨气,一心想要出人头地,什么苦活,累活,危险的任务都来者不拒。   可即使如此,他出身卑微,无依无靠,光凭刻苦努力还是出不了头。   年轻人思虑再三,终是被心里的那股怨恨和不甘压倒,他放下了自尊,主动巴结军中的高干子弟,奉承他们,迎合他们,替他们卖命,只求在贵人们面前能有个露面的机会。   那时他急功近利,不甘落后,打交道打得最多的自然是些投机取巧,好大喜功之辈,真正品德高尚的人进阶速度往往不快,而那些既功成名就又品性端正的人则离他太遥远,他够不着。   他跟军队里的油痞子厮混,很快他们就给他展现了这个花花世界的魅力——   至高无上的权力,无所不能的黄金,还有噬骨销魂的美人,这三股力量足以将一颗纯净清透的心由内而外地腐蚀干净。   毋庸置疑,从未见过世面的闻澈中招了。   短短五年间,他成功地脱胎换骨,为人处事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   刚入伍的时候,他曾遇到过这样一件事。   上头下命令,让他与几个小兵一起押送俘虏。   闻澈初来乍到,只知道服从,他按照命令将俘虏押往一块荒地,却不知道将他们押往那儿做什么。   天气炎热,太阳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,干燥的泥土被晒得龟裂开来,他脚上的军靴是被人挑剩下的,做工粗糙,没穿几回便磨坏了,靴底破损,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炭火上。   闻澈那时走得口干舌燥,整个人都脱了水,嘴唇像脚下的土地一样开裂。   “你要喝水吗?”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。   他吓了一跳,循声望去,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离他很近的战俘,他的脚上带着铐链,手被绑在背后,体态微微发福。   “我这儿有水,在我怀里,方才搜身时,他们没有发现。”   这个人的相貌普通,他看上去很平和,跟那些满脸苦大仇深的战俘迥然不同。   闻澈吃惊地看着他,想到他怀里有水,忍不住诱惑点了点头。   “你自己拿吧,我没法腾出手。”那人挺了挺胸膛,示意他从他怀里取水袋。   少年偷偷摸摸地左看右看,趁人不注意,飞快地伸手从那人怀中取出一个水袋,举起来就往嘴里灌。   他像条被甩上岸的鱼,贪婪地汲取着水分,直到心满意足为止。   闻澈喝干了一整袋水,手里捏着干瘪的牛皮袋,突然意识到惭愧。   “全被我喝完了,你……你渴吗?”   那人毫不在乎地笑笑,摇摇头。   闻澈默默地走在他身边,他军龄尚小,心中敌我观念模糊,只要别人对他好,他便当他是朋友,此时受人恩惠,更是忘了身份上的差别,心里萌生出想要亲近他的愿望。   “你是个好人。”他低声嘟哝了一句。   那人转过头对他笑,露出一行整齐的白牙齿。   “呃,既然你是好人,那你,你为什么要叛乱?”他小声问。   “因为好处多,”那人回答,他说话的语调很轻松,神态也随和得很,虽然手脚被缚,走路的姿态却像在逛大街,“我家境贫寒,叛军占领了我们的镇子,游说壮年男子入伍,他们给了我们很多好处,我上有老下有小,拿着好处,脑袋一热就参军了,可惜站错了队伍,成了败军。”   “哦……”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。   “你呢?”那人问道。   “我?我没有家,也没银子,除了参军,没别的路了。”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刚喝下去的水很快就随着汗水蒸发了。   “你的运气很好,”那人点点头,“没有跟错队伍,否则小小年纪就走上绝路,太可惜了。”   “是啊。”他听着他的话,似懂非懂。   前方便是荒地了,他没有时间继续跟新交的朋友聊天。   小兵们完成任务,立刻按照指令,排成一列返回营地,闻澈也不例外。   他不知道将那批俘虏押送至到荒地的目的,几天后才得知,他们是被押去处决的。   闻澈得到这个消息后冷不防打了个激灵,他想起那个给他水喝的俘虏,想起他脸上平和安然的笑容,忍不住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,哭得泪眼模糊。   然而五年之后,他已像蛇一样蜕了一层皮。   闻澈在酒场上毫无障碍地,用一种粗鲁的玩笑态度将这件事讲了出来。   “你们知道吗?我头一次押送俘虏的时候,天气热得要命,战俘里有一个蠢货见我热得发昏,问我要不要喝水,竟然还把怀里的水给我,你说他大难临头了居然还有这种兴致!我看他还是把水带到地底下去喝吧!”   说完,他便跟周围一圈狐朋狗友张狂地大笑。   从此以后,他走上了唯利是图的道路,欲壑难填,他越陷越深。   所以,当他再次遇见温抚音的时候,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,他只会将她拖进深渊,再也不会将她从悬崖下拯救上来。   ********    ☆、第三十五章   那厢花嘉在胡狱外被人救走后,就一病不起。   她跟云檀一样中了招,染上疫病,不过幸运的是,花嘉一发病便神智模糊,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瘟疫,心理上完全没有受到创伤,不像云檀,光是受惊吓就吓了个半死。   胡狱外,异族少女那蓝眼睛的梦中情人从天而降,将她从恶霸景昆手里救走,花嘉没来得及表达激动和谢意,便昏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  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舜赫背着她走在山林里,然后找了一间废弃的木屋躲雨。   她躺在一张冷冰冰的旧木床上,舜赫在床边照料她,给她喂药和食物。   花嘉的运气非常好,或许是草原上长大的缘故,她的体质比云檀强健很多,没出两天背后便长出了肿块。   所谓无知者无畏,花嘉哪里晓得这是瘟疫的病症?   她只觉后背又痒又痛,翻来覆去睡不着,于是烦躁地坐起来,用背脊往墙上撞了两下,直接把脓肿撞破了。   毒血一股脑儿地流了出来,花嘉当场昏了过去。   她昏迷了几个小时,毒血便自发流尽了。   只是当少女再度醒来时候,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离开了那个破破烂烂的木屋,来到了一处华丽的洞府。   花嘉瞪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。   她竭力回想自己昏迷前究竟发生了什么,她记得舜赫喂她喝了一碗药,然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,似乎是他要上山采药,然后她便睡着了。   花嘉使劲揉了揉双眼,希望自己是在做梦,然而眼前的景象始终未变。   这座洞府造型奇诡,洞中幽深开阔,石磷磷,藤袅袅,钟乳倒垂宛如春笋,洞壁上刻有形态怪异的浮雕,地上铺着一条将近一丈宽两丈长的软毯,洞府中央摆着一口开启的镶金铁盒,盒子里放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,照得整个山洞都光亮如昼。   花嘉是从一张堆满锦绣,兽皮横陈的软榻上醒来的,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了,由淡淡粉衫变成了白裙蓝带。   她从软榻上走下来,踩在柔软的毛毯上,不胜惊异地四下打量。   忽然,洞府深处传来一阵好听的铃铛声,叮叮咚咚,很是空灵。   花嘉循声望去,只见昏暗的甬道内,缓缓走出一个身段苗条的女郎,她穿着一身清淡柔雅的芙蓉色长裙,步态袅娜,顾盼生姿,她发现她的双肩,细腰,手腕,脚踝处都系着一圈银色的小铃铛,一路随着她优雅地移动,轻摇慢晃。   银铃挂身的女郎款款走到少女跟前,直到两人间只剩一寸距离,方才停了下来。   “你醒了。”她的嗓音很魅惑,像是喉咙深处发出来的。   方才花嘉远看她的时候,以为她是个妙龄少女,现在离得近了,才发现她是个成□□人,虽不年轻,但容貌甚丽。   “你是谁?”花嘉警觉地看着她,“这是哪里?”   “这是神仙住的地方,”她摇着满身铃铛,温柔地开口,“你是我的客人。”   美妇人说着伸出葱尖般的手指划过少女的脸颊,又轻轻撩起她的秀发,她聘聘婷婷地围着花嘉绕了一圈,目光上下扫荡着她,仿佛一个精明的商人在估量货物的价值。   “神仙住的地方?难道你是神仙?”花嘉忐忑不安。   妇人轻笑起来,“你觉得我像吗?”   花嘉摇摇头,“不像,我的朋友呢?”   “你的朋友?”她心不在焉地反问了一句,走到少女面前,抬手勾起她的下巴。   花嘉难受地扭开脸去,“是啊,我的朋友呢?之前我明明在一间木屋里睡觉,怎么转眼就到这地方了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我不知道你的朋友在哪里,我对他们不感兴趣,只对你感兴趣。”   美艳妇人站在她跟前,直视她的面孔,她桃腮含笑,“你虽娇小,身段却挺美,皮肤也光洁得很。”   “所,所以呢?”花嘉努力躲避着她的碰触。   “你是个黄花大闺女吧?”   “黄花大闺女?什么意思?”花嘉不理解这个词。   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美妇人的笑意更深,“你还是个处子,对吗?”   花嘉羞红了脸。   “羞什么?我看得出来,”妇人伸出双手按在她的腰间,慢慢往下滑,滑至臀部,轻轻一按,花嘉忍不住叫了一声,她亲了亲少女的眉心,“你生得真娇媚。”   花嘉的身体僵住了。   “哎呀……你好紧张。”   美妇人戏弄般地冲她笑,她放开她,缓慢后退了一步,轻轻将腰肢一摆,胳膊随之优美地一晃,身上的铃铛发出了一阵有节奏的乐音。   花嘉听见这乐音,浑身便是一阵酥麻,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自己。   于是,那妇人又走上前,她伸出洁白的双手捧住少女娇小的胸脯,轻轻掂量了几下,又捏挤了几回。   花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,美妇人似乎觉得她很可爱,又亲了亲她的嘴唇。   少女破天荒地没有挣扎,她由着她亲了好几下,这跟男人带有侵犯性的吻不同,她一点都不想抗拒。   美丽妇人的动作很温柔,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气,还有她那铃铛的声音——简直让花嘉飘飘欲仙。   “可惜啊可惜,”美妇人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,“我的儿子看上了你,否则……你跟着我也不错。”   “你的……儿子?”花嘉恍恍惚惚地问道。   “是啊,我有儿子,”她笑得很妖媚,“怎么了?我看上去不像有儿子的女人?”   说着,她伸出殷红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少女的耳垂,那儿有个小小的伤口,残留着血迹,她不禁咂咂嘴,品尝少女血液的味道。   “你可真甜。”   花嘉目瞪口呆地望着她。   “好好陪我的儿子,”她伸手拍了拍她俏丽的小脸蛋,“等他腻味了,你就会落到我的手里。”   说完,她向她吹了一口气。   花嘉迷迷糊糊地闻到一股香风,然后摇摇晃晃地跌回了铺着兽皮的软榻。   当少女再次睁开眼睛时,眼前的景象又变了。   她发现自己又躺在了一间木屋里,只是这间木屋跟最初那间不同,它不是破破烂烂的,而是崭新的,木屋里的陈设分外简朴,地板,窗棂,器具干净得一尘不染。   “你醒了。”   这回,迎接花嘉醒来的不是那个满身银铃的妇人,而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。   花嘉坐在床上,愣了老半天都回不过神来,她怀疑自己在做梦,一直都没醒。   “这……又是哪里?”她困惑地打量着这间居室。   “这里是紫云山。”少女笑嘻嘻地坐在床边。   紫云山?   花嘉听说连接文安和絮州的山脉都叫紫云山,所以她现在究竟落在哪儿了?是靠近絮州还是靠近文安?   “我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她茫然地看着她,“你又是谁?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?”   “我叫杏桃,今天刚进寨子,寨主吩咐我与你同住一屋。”   “寨子?”花嘉愈发困惑了。   “是啊,我爹娘把我送来的时候告诉我,说只要进了紫云山的寨子,往后一辈子都衣食无忧。”   花嘉完全被她搞糊涂了,这到底是什么地方?   “你方才说,你叫杏桃?水果的名字?”   “是啊,”杏桃笑道,“我娘生我前吃了一个杏桃,所以便管我叫杏桃了。”   这里的人起名字还真方便啊……   花嘉默默地想着,她从床上跳下来,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,确定这不是梦境。   杏桃拉着她的手往门边走,她推开门,清风带着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,翠竹青山映入眼帘,这是一处风景极好的园林,四面都是峻峰峭壁,南北两条山涧飞流而下,水汽蒸腾的沟壑深不可测。   花嘉所在的园林约有四百亩地,内有十五间玲珑可爱的平屋,四周围着一圈坚固的木头栅栏。   园林内是一群与花嘉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,他们都是初来乍到,正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说话,性子活跃的几个结伴扑蝶玩耍。   “请问这是什么地方?”花嘉随手拉住一个面向随和的少女问道。   “这是世上最好的地方,”少女嫣然一笑,“只要来了便一辈子衣食无忧。”   花嘉觉得莫名其妙,她接连问了好几个人,答案几乎一模一样。   少女如堕烟海,满头雾水,她无所事事地在园林里闲逛,东张张西望望,但每次靠近栅栏时,都会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冒出来,大吼大叫着将她逼回去。   花嘉隐隐感到不安,只觉这群懵懂无知的少年男女像是被人豢养的动物。   她茫然地从白天等到黑夜,少女大病初愈,体力不济,太阳刚落山,她便熬忍不住,径直返回木屋,倒在床上睡觉了。   她没睡多久便被一阵嘈杂的叫嚷声吵醒,似乎有很多人闯进了这处园林,她听见了成年男子的吼叫,还有稚弱少女的哭泣和哀求声。   过了一会儿,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,杏桃面无人色地冲了进来。   “完了完了!这是十恶鬼的寨子,我爹娘把我卖了!咱们这回死定了!”   **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三十六章   闻澈正在从文安前往絮州的途中,他趁着天黑,找了家客栈打尖。   天很冷,细雨夹杂着小雪在窗外飞,闻澈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酒吃菜,他发现随着年纪上去,自己越来越喜欢踽踽独行。   客栈老板娘生得美艳风骚,她款摆着腰肢穿行在一桌桌酒席间,客人们大声说着粗鲁下流的话,拿她取乐,有些胆子大的还伸手摸她的腰胯。   老板娘丝毫没有抵触,她眉开眼笑,显然很享受这样的骚扰。   闻澈望着眼前哄闹的情景,忽然想起了五年前,他们攻打晔国,他在一座凋敝的城池里与温抚音重逢的景象。   自从她死后,他一直都很想念她,虽然他不愿承认,却无法在脑海里挥散她的身影。   晔国那一战是上颢领兵的,他打得很急,跟他素来张弛有度的作战风格大相径庭。   不少将校心怀不满,他们质问他,而上颢只是淡漠地回答了一句,“能一举拿下的事为什么要拖延?”   他说得平平静静,光明磊落,完全没有泄露半点私人情感。   闻澈对此一直都很不解,但也没有探出究竟。   那时他还是个中郎将,官位比校尉大一阶,但离将军还远。   他管着手底下几百号人,随着大军浩浩荡荡地攻城掠地。   他记得那座破败的城池叫瑶城,它原本是晔国的仙玉明珠,经受了战火的蹂/躏,变得满目疮痍。   城里的百姓大多闻风而逃,但它并未变成一座空城。   有些死到临头都舍不得家业的投机商人还留在城里,他们冒着生命危险,想要发笔战争财。   归云阁的老板就是其中之一。   他是一只铁公鸡,眼看战火四起,自己高价建造的酒楼就要毁于一旦,如何咽得下这口气?   他用精美的菜肴,低廉的价格吸引入城的敌军,不惜对敌人点头哈腰,打躬作揖,这样的人到处都有,以致于让晔国人给侵略者留下了美丽而软弱的印象。   闻澈再次遇到温抚音的时候,正带着手下几个将校在归云阁的厢房里用餐。   前来布菜的老板娘生得风致楚楚,几个军校一看见她眼睛便亮了,他们嘻嘻哈哈地站起来,将她堵在厢房里,不让她出去。   闻澈兀自坐在桌边喝酒吃菜,任由属下胡作非为。   他出征晔国只为立功,没有玩女人的打算。   虽然闻澈是个放荡的人,但有意思的是,只要他下定决心,可以大半年不找女人,甚至连想都不想一下;但只要他愿意,他也可以夜夜笙歌,百玩不厌。   “你们滚开!别过来!”   漂亮的老板娘被人逼得步步倒退,她吓坏了,拿起桌上的菜碟向他们扔去,碟子撞在墙上,落在地上,乒铃乓啷地碎得满地都是。   她趁乱往厢房外跑,却被人抓着头发拽了回来。   他们哄笑着将她按在桌子上,开始撕扯她的衣服,女人拼命尖叫,挥打。   闻澈吃完了酒菜,用帕子抹了抹嘴,坐在阴影里冷眼旁观。   门外路过的小厮听见屋里的动静,推开门查看,他见老板娘被人戏弄,登时大惊。   “你们放开她!”   只见那小厮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,冲向那个压在老板娘身上的将士,谋准位置便往下扎。   可惜身经百战的将士哪会被一个瘦弱的小厮伤到?   他的刀子还没落下去,那人便察觉了危机,铁臂一挥,他便倒在了地上。   “哟,好俊的小厮啊!”   有人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。   闻澈隔着交错的人影,模模糊糊看见那个小厮跌坐在地,她头上的布帽掉了下来,散落了一头青丝,半遮半掩着一张光艳秀美的脸蛋。  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,穿过拥挤的厢房,走到她跟前。   “温抚音?”他低头,难以置信地望着她。   她正在地上摸索自己掉落的匕首,冷不丁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,吃惊地抬起头。   “你是……”她吃力地辨认了一会儿,“闻澈?”   ***   “十年了,想不到你还记得我。”   厢房里的人都被驱散了,只剩下他们两个。   “你救过我的命,我怎么会忘记你?”她淡淡地笑,夹杂着几分苦涩。   “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?”他转过头看着她。   “你说呢?”她的语调很平淡,“近来晔国人过得都不太好,拜你们所赐,这儿的人都无家可归。”   “如果晔国能有跟雩之国一样雄厚的兵力,你们也不会安分的。”   她叹了一口气,不得不承认,“恃强凌弱,这好像是人的本能。”   他不说话,只默默地凝视她,他望着她线条优美的侧脸,白皙无瑕的肌肤,觉得这十年来她一点变化都没有。   她还是这般秀美,这般安静,这般听天由命,他总觉得她的个性有些古怪,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古怪在哪里。   “你嫁人了吗?”这个问题脱口而出,他问完便感到一阵懊悔。   “没有。”   “没有?”他笑了起来,只觉不可思议,“温抚音,你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,比我还要大一岁,算是老姑娘中的老姑娘了。”   “那又怎样?”她不以为然地回答。   “你为什么没有嫁人?”他问她,“温老爷官大位高,给你找个好人家应该不难,怎么了?我离开温家后,出了什么事?”   “我义父病了,你知道他爱画如命,自从书房里最名贵的两幅画被人盗走,他急火攻心,大病一场,仕途也急转直下,家里的兄弟姐妹就算订好了亲事也被人退了,义父接连三年缠绵病榻,没熬过第四年便撒手人寰,温家从此便没落了。”   “你们……不会至今还以为那两幅画是我偷的吧?”   温抚音摇摇头,“后来事情查明了,的确是帐房里那个小厮偷的,不是你。”   说起往事,女子面露悔色,但转眼便释然了,“其实,你走了也好,否则如今的下场便跟我们一样。”   他望着她絮絮低语的模样,只觉她依然年轻得动人,不禁低声道,“你没变,说话的语调,看人的神态,还是跟从前一样。”   “可你变了,”她微笑的模样还是很温柔,“我没想到你会从军。”   他沉默了一会儿,“你是没想到我会有发达的一天吧?” 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她否认,窗外吹进来一阵风,风里有淡淡的花香,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你呢?你成亲了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么订亲?”   “有,”他忽然对这个话题涌起一阵反感,“看看你的处境,你怎么还有闲心问我这些?”   “你能问,我为什么不能?”她淡淡道。   他低头笑了笑,“你怎么会在这家酒楼里当小厮?”   “雩之国大军入侵,我们举家逃亡,一路上人挤人,我和子然哥哥跟家人走散了,无处可去,便寄身于这家酒楼给人打工,暂时可以安身立命。”   “子然哥哥?”闻澈原本平平无波的心境突然被打乱了,嫉恨之情如蛇蝎般咬啮他的心,“温子然也在这儿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你怎么不干脆跟他成亲?”他讥笑道,“如今你们远离家眷管制,行动自由得很,没人会来阻挠你们。”   “温子然是我的哥哥,我怎么能跟他成亲?”温抚音看上去非常惊讶。   “义兄罢了,又非血亲。”闻澈冷笑。   “你真是无可救药。”温抚音无奈地笑了笑,仿佛闻澈是在开玩笑。   此时厢房外传来一阵喧闹,似乎有客人在呼喝抱怨布菜的速度太慢。   “我该去帮忙了,”温抚音开口道,“今日多谢你。”   她说着匆匆往厢房外走去,走到门边的时候,闻澈突然叫住了她。   温抚音回过头,见闻澈正阴郁地望着她,“怎么了?”   “你不怪我吗?”他烦躁地闭上眼睛,又迅速睁开,“你不怪我回雩之国从军?不怪我成了敌人中的一员?”   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”她望着他,“我连自己的路都走不好,有什么资格怪你?”   说完,她便头也不回地步入了人头攒动的大厅。   他望着她窈窕婀娜的身影穿梭在拥挤的酒席间,发现她的一举一动还是那么优雅,即使身处如此狼狈的环境,她也能让他心动不已。   当晚,闻澈回去后辗转难眠。   从前,他设想过无数跟她重逢的场景,他以为自己一定会非常得意,会趾高气扬地向她炫耀自己拥有的一切。   可当他真正见到她时,他丝毫没有得意的感觉,恰恰相反,他的胸中淤塞极了,仿佛拥堵着千百种不敢宣泄的感情。   他回想起当年离开温家前,她带给他的侮辱,那时她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,留下了几句轻蔑的话,让他一度充满了报复她的愿望。   闻澈不断告诉自己,既然他们重逢了,他就一定要让她尝尝被人鄙视的滋味。   他强迫自己回忆在温家受到过的冷眼和羞辱,却未曾想过,在那么多伤害他的人里,他为什么只想报复她?   ***    ☆、第三十七章   翌日,他像着了魔似的,一入城便情不自禁又往归云阁去了。   归云阁里从早到晚都客满,放眼望去全是披盔带甲的军官,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漂亮,菜肴好吃,驻扎城外的军士纷纷慕名而来。   满场皆是同僚,大家吹着牛胡吃海喝。   闻澈没兴趣说话,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喝酒,身边的几个军士拿他取乐,说他来了晔国就似变了个人,成天阴沉沉地板着脸,像收不回本钱的债主。   温抚音在桌桌筵席间走动,她对闻澈几乎视而不见,仿佛两人从未相识。   温子然偶尔也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。   他在酒楼里给人干粗活,不是背柴火便是送食材,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,曾经晓风明月般的贵公子气度荡然无存。   这样的温子然,温抚音还会爱他多久?   闻澈恶毒地在心里想着。   他这辈子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,就是从头到尾都误以为温抚音爱着温子然,并为此醋海翻波。   归云阁的菜肴色香味俱全,闻澈吃在嘴里却索然无味,他找了个借口中途离席,一个人走进后厨寻找温抚音。   灶房里一片狼藉,温抚音正蹲在地上打扫。   她的衣袖捋到了手肘处,长发盘起来藏在布帽里,洁白的脸上沾着一块块污渍,这些污渍不知是她有意为之,还是不小心沾上去的。   “想不到,你做这些粗活还挺娴熟的。”   闻澈站在灶房外,背向阳光,给她带去一片阴影。   “干活不难,我在这儿已经呆了一个月,再笨也该学会了。”她用力擦着地上的污渍,没有抬头。   “你果然是个能屈能伸的姑娘,很多年前我就看出来了,”闻澈的声音冷冰冰的,带点儿刻薄,“像你这样既富高才,又肯低头务实的人,真是非常少见。”   “你在笑话我。”她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。   他将目光投向别处,“温子然呢?他上哪儿去了?”   “店里食材不够,他随伙计们去运粮了。”   闻澈嗤笑了一声,只觉世道弄人,“你们两个满身诗情画意的才子佳人,竟也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,真是匪夷所思。”   温抚音默默干活,没有说话。   “温子然为什么不从军?晔国兵力薄弱,许多从未拿过刀剑的男人如今都上了战场,他向来心高气傲,怎么这时候不吭声了?”   温抚音低着头,他看见她的脖子泛红,“他,他确实想过从军,但又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这里,几经权衡,还是留了下来。”   “为了你,抛下家国大义,留在这里对敌人献殷勤,”他神色轻蔑,“真是个好哥哥。”   “你来是为了羞辱我吗?”   温抚音站了起来,她看上去非常羞愧,仿佛他讽刺的不是温子然,而是她。   “你打算在这里留多久?”   “能留多久就留多久,”她走到门边,却被他挡住,“你让一让。”   他没有动,过了好一会儿才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。   温抚音二话不说,直接走进后院,那里横陈着一个石头水槽,里面堆满了锅碗瓢盆,她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,拎着它走向水槽。   水桶很重,她拎得非常吃力,闻澈走上前从她手里接过水桶,倒进了水槽里。   “这种苦日子,你还能熬多久?”他将空空的水桶放在地上。   “我不觉得苦,我已经适应了。”温抚音回答。   从前,她在柔滑的锦被里可以睡得香甜,如今,她在破败的木床上也一样能入梦,这是温抚音与生俱来的本事。   “也是,”闻澈想了想,“你这人一向古怪,从前坠下山崖,我带你在山洞里过夜,你一点都不害怕,反觉新奇得很。”   温抚音正俯身清理水槽里的碗碟,听到这话,慢慢站直了身子,她回头望了他一眼,这一眼满怀留恋,却非常短暂,闻澈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。   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……”她喃喃,疲倦地弯下腰收拾碗碟。   她的语音婉转动听,搅得他心里百味陈杂。   闻澈不知道自己来找她究竟为了什么。   十年前,他离开温家时,对她心怀恨意,但在他们重逢之前,他从没想过报复她,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。   “你不如跟我走吧,”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,“至少跟着我不用受苦。”   她停下了洗碗的动作,抬头狐疑地望着他,似乎在揣摩他说这话是否别有目的。   这怀疑的目光让他将萌动的真情迅速压了下去,“你又觉得我在羞辱你,是吗?”   “难道不是吗?”她垂下眼帘,继续干活。   这个垂眸的动作很平常,但闻澈却从中感受到了一股藐视的意味。   “从前你误会我偷画,在柴房里送了我一袋银子,”闻澈微笑,笑中带着怨恨,“那时我的感觉,就跟你现在一样。”   “我是出于善意—— ”   “我也一样。”他挑挑眉毛,冷冷地讥诮。   温抚音叹了一口气,灶房里的活计已让她疲惫不堪,她没有心力跟他斗嘴。   “闻澈,你已经订过亲了,对吗?”她轻声问道。   “那又怎样?”   “好好对待你未过门的妻子。”   “我没见过她,”说到亲事,他露出了憎恶的表情,“还不确定要对她忠心。”   “你最好忠心一点,”她抱起洗干净的碗碟绕过他,走到灶房里,“女人都爱忠心的男人。”   他跟着她走进灶房,看着她像蜂鸟一样到处忙碌。   “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温抚音用力擦拭着台面,“看我干活?”   “是啊,”他的神情阴晦不明,“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温家三小姐做这些下人的活计,让我非常痛快。”   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,转头望向他,她的眼眸明亮而忧悒,“闻澈,你恨我吗?”   他一怔,沉默了片刻才答,“没错,我是恨你,恨你总是高高在上,故作平静的样子。”   “我高高在上?”她望着他,轻轻一笑,“闻澈,你看看你自己,你盔甲鲜明,手握实权,走到哪儿都可以耍威风;再看看我,我衣衫破旧,风尘仆仆,成天被人呼喝来去,你凭什么觉得我高高在上?”   “至少在你心里,你永远觉得高我一阶。”   她摇摇头,“不,是你太自卑。”   这一针见血的话,让他无以反驳。   “好了,我不想与你吵架,”她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,这回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,“事以至此,你继续当你的军官,我继续当我的跑堂,咱们各走各的路,若你还念及往昔情分,就让你手下的兵放过酒楼里的人吧。”   “我有什么往昔情分可念?”他冷笑,不甘心就此撒手,“温家的人对我以德报怨,我救了他们的三小姐,他们却对我放冷箭。”   “但温家多少给了你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。”   “我不进温家也一样能过得好。”他的心里腾起一股火来。   “所以你如今是回来报仇的?”她静静问道,“可这里只有我和温子然,那些恨过你,害过你的人早就不知去向了。”   “我不需要那些人,只要你一个就足够了。”他暴躁地回答。   她吃惊地看着他,这句话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理解出不同的意思来。   “你不就是我倒霉的根源吗?”他的冷笑中依稀透出几分怨毒,“从前我将你视若神明,你却把我当作一条狗,别人要赶我走的时候,你提议将我好吃好喝地养着,好封住我的嘴,这收留之恩,我可没齿难忘。”   温抚音抿着嘴唇不说话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。   “如今终于轮到我报答你了,你这么落魄,我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你,不好吗?”   他说着向她走近,她终于泄漏出了一丝惊慌。   “从前你救了我,”她扔下了手中的布,后退了几步,“我没有好好感谢你,是我的疏忽,但我没想到你那么记仇。”   “哦……记仇,”他将她逼到了死角,“这是你看不上我的理由吗?”   温抚音的后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,她低着头一言不发。   他伸手摘掉了她的布帽,她的青丝垂落下来,流水般倾泻了半身,他捏住她的下巴,将她的脸抬起来。   她依然保留着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容颜,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对她的迷恋,他曾望着她投落在高墙上的丽影出神,为她在篝火边偶尔流露的可爱笑容而神魂颠倒。   记忆中美好的一幕幕,让他有那么一刻被感动了。   然而,当她抬起眼睛看他的时候,这难得的感动立刻消失了。   温抚音的眼神很平静,宛如无波的死水,闻澈从不认为平静的眼睛具有魅力。   他捏住她的下巴,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,温抚音没有动,既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,她以为自己像个死人一样,就能让他丧失兴趣。   可惜她错了。   他突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,她痛得发出了一声□□,眼里跟着涌出泪水来,这真实的反应让闻澈感到一阵快意,他终于将温抚音平静的外壳打裂了一条缝。   可惜还不够。   他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,将她按在墙上,他掐得不算很用力,足以让她痛苦,却又不会窒息。   温抚音终于开始挣扎了,她睁大了眼睛,惊恐地看着他。   他欣赏着她恐惧的表情,只觉自己离温抚音真实的面貌越来越近。   “温家三小姐,原来你也会害怕。”   他的微笑充满了恶意,见她似要晕眩,这才松开了手。   温抚音一手按着脖子,一手扶着墙,弯下腰拼命咳嗽起来,闻澈耐心地等待着,等她咳完了,哆哆嗦嗦靠着墙站稳了身子,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说话。   “我的提议,你要好好考虑一番,大军会在瑶城外驻扎三日,三日后,你若不给我答复,这座酒楼能不能保住,可就难说了。”   温抚音渐渐平复了呼吸,她的嘴唇破了,渗着血,但她的神态已恢复了惯有的柔和淡静。   “闻澈,你也该好好考虑一下,”她轻声道,“我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,早非青春少艾,你想要美人,这里遍地都是,何苦盯着一个老姑娘不放,你能占到多少便宜呢?”   闻澈听着她细声慢语,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觉得她古怪。   因为温抚音无论说什么话,附和也好,反驳也罢,都是用一副温柔顺从的语调说出来的,跟她的真情实感从不一致。   “你也该知道,比起十六七岁的傻姑娘,你要强得多,”他临走前,站在门口对她说,“就算你今年四十岁,我也一样不会放过你。”   他的话音刚落,楼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。   闻澈快步离开后院,穿过人满为患的大厅,走到归云阁外。   那里停泊着一辆运食材的马车,四周围满了人。   有个军校看上了那匹拉车的骏马,想要占为己有,赶车的两个小厮不答应,跟他起了冲突,很快就引起了一群人的围观。   温子然便是赶车的小厮之一。   当温抚音急匆匆奔出酒楼的时候,恰好看见一个高大的将士抡起胳膊,一拳打在温子然脸上,一口浓稠的鲜血从他嘴里吐了出来,中间夹着一颗碎裂的牙。  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,慌慌张张地赶到闻澈身边,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六神无主。   “你能管管他们吗?”她恳求道,“你开个口,让他们走可以吗?”   “我凭什么要开这个口?”他无动于衷,冷眼旁观。   “温子然从前帮过你,”温抚音急切地说道,“那时候温老爷误会你偷画,差点将你送去衙门吃牢饭,是温子然再三劝说,让温老爷查清真相再做决定,否则你哪有机会从军?”   他看了她一眼,“是吗?”   她拼命点头,“是的,全是真的,你就帮他这一回吧!”   “也好,我就帮他这一回,算是还以前的债,”闻澈说道,“若往后再出岔子,我可不会买你的面子。”   说完,他走向拥堵的人群,高声呵斥了几句,很快便遣散了一众看热闹的人。   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三十八章   当闻澈幽闲地沉浸在往事里时,花嘉依然在紫云山上挣扎。   她刚出狼窝,又进虎穴,好不容易从胡狱里逃脱,转眼又进了十恶鬼的寨子。   第一夜,一群贼人闯进了住满少男少女的园林,杏桃慌慌张张地冲进来,说自己被爹娘卖了,园林里的男男女女都是恶鬼们新买来的玩物。   “官军不是已经把他们杀光了吗?”花嘉和杏桃当时死死用后背抵住门。   “大部分被杀光了,但有三个恶鬼逃了。”杏桃气喘吁吁道。   花嘉忽然想起自己进园林之前,遇到的那个浑身挂满铃铛的女人。   “那三个恶鬼里有女人吗?”她试探着问。   “有,有个银铃鬼,听说凶得很,喜欢吃小孩。”   花嘉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,她还没来得及细问,木门便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,杏桃和花嘉被撞得飞了出去,重重跌在地上,摔得眼前发黑。   三个蒙面的彪形大汉冲进来,拽起花嘉和杏桃,像拎两只小鸡一样把她们拎了出去。   园林里跪着一排年轻男女,花嘉和杏桃也成了其中之一。   “把名字报上来!”一个刀疤面的汉子站在最左边的姑娘跟前,“你叫什么?”   “石,石榴。”小姑娘颤巍巍地回答。   “下一个!”   “月季。”又是一个纤细的女音。   “下一个!”   “牡丹。”   “下一个!别发愣!”   “杨,杨梅。”   ……   花嘉默默跪在原地,思忖:敢情这里的姑娘都是用水果或花草起名字的?   “你!叫什么?”   “杏桃。”   “你呢?”   “呃,”花嘉犹豫了一下,“珍,珍珠。”  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很脱俗。   “好,珍珠,杏桃,山药!”带头的蒙面大汉高声道,“你们三个跟我来,其余的人统统带走!”   花嘉满头雾水,三个姑娘很快就被大汉们用一根麻绳绑了起来,一路拖着走。   少女走得跌跌撞撞的,刚走出园林就看见了令她义愤填膺的一幕。   只见皎洁的月光下,一双男女相依而立,男子乌发蓝眸,容颜姣美,女子则姱容修态,芙蓉色的长裙上缀着银闪闪的铃铛。   她的双手按在蓝眸男子的肩膀上,踮起脚尖,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吻。   花嘉震惊地望着他们,忽然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   原来舜赫在胡狱外救她不是出于好心,而是为了把她卖给十恶鬼!   花嘉顿时怒不可遏,她冲着舜赫的方向,用孟莱语破口大骂,“舜赫!你这个畜生!弃明投暗!不要脸!”   少女这几句话骂得中气十足,差不多半座山上的人都能听见。   好在这儿懂孟莱语的人不多,花嘉虽然出声震惊了全场,但没人明白她的意思。   只有舜赫听懂了,他愕然地转过脸去,见花嘉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,他不怒反笑,还笑得极其温柔美好。  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?   花嘉火冒三丈,她用尽全身力气对他狂吼,“舜赫!你的脸皮是城墙做的吗?”   舜赫听到这话,干脆笑出了声,他一边笑一边亲密地揽住了那个银铃美妇人的腰,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。   舜赫的雅语说得比花嘉好多了,若不仔细分辨,几乎没有口音。   “乱叫什么!快走!”   赶人的大汉挥起鞭子往花嘉身上抽,她敏捷地矮身躲过一鞭,不甘心地瞅了瞅那人威猛的体型,终是憋着满腔的怒火乖乖跟着他们走。   花嘉一行人被带去了一处面积更小的园林,只有三间平屋,三个姑娘正好一人一间。   园林四周从早到晚都有人看守,花嘉又急又气,干脆躺上床睡个昏天黑地。   夜半,她模模糊糊地醒来,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用绳子绑在了床架子上,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端立的人影。   她顿时打了个激灵,睡意全消,“谁在那儿?”   “是我,”一个非常低柔的男音响了起来,“轻点声,别让人听见。”   花嘉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,才渐渐辨认出床边的人是谁。   她一认出他便暴怒起来,两条腿对着他站立的位置一阵乱踢乱蹬,可惜她的双手被绑在床架子上,身体动不了,无论怎么踢都踢不中目标。   花嘉乱蹬着双腿发泄了一阵子,终于没了力气。   “你绑着我干什么?”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。   “我就知道你醒来会有这么一招。”床边的人轻声回答。   他的嗓音清润和婉,神态安详,站立的姿态像是古画上描摹出来的贵人。   今夜,舜赫照旧是一副明目张胆的异族人打扮,圆领长袍及膝,腰系一条郭洛带,脚蹬细缨皮靴,衣身紧窄,随时都能抽出刀来,跟人决一死战。   他此时面带微笑,完全看不出是个脾气暴躁的人,“方才我若任你拳打脚踢,一定会弄出大动静,到时候引来看守的人,我今晚可就白来了。”   “你来干什么?”花嘉对他充满了敌意。   “你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吗?”   舜赫浅浅一笑,这笑如春风般和顺,宛如女子一般洁白的肌肤柔化了他的表情,他的蓝眼睛格外多情,在黑暗里熠熠生辉,不需要蜡烛就能让人感受到光明。   “我尽量,”话虽如此,少女依然忿忿不甘,“你先告诉我,你把阿骨勒弄哪儿去了?”   “他很好,”舜赫悠悠道,他的语速向来不快,“我在山下找了户可靠的人家,让他寄住那儿休息。”   “他,他好些了没?”   他面露惋惜,“阿骨勒伤得太重了,常常神志不清,依我看,他这辈子不可能再骑马,再舞刀弄枪了。”   “我知道,”一颗泪珠从花嘉的眼眶里滚落,“是我害了他。”   “小花嘉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   舜赫举步走到床前,他的身形高而瘦,不似多数孟莱人那样虎背熊腰,走路时的步态有种仙鹤般的雅致轻盈。   “别叫我小花嘉,我还没找你算账呢!”少女斜了他一眼,愤怒道,“你什么时候成了十恶鬼的帮凶了?居然还把我卖给他们!你这个叛徒!”   “我怎么会把你卖给他们?”舜赫在床边坐了下来,他背靠着红木架子,脚搁在榻床上,语调轻柔,“小花嘉,你就这么不信任我?好歹我们之间也有三五年的交情了。”   “别跟我讲交情,你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!”   “事情很简单,我把你从胡狱外救出来,发现你染了瘟疫,于是上山给你采药,又给你熬了药汤服下,等你睡着后,我发现屋里柴火不够,又出去了一趟,回来就发现你不见了。”   舜赫说话的时候,花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。   据说人撒谎的时候脸上会有轻微,异样的表情,然而花嘉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半天,什么异样也没看出来。   “我回来之后立刻问阿骨勒你去了哪里,他说看见两个蒙面大汉闯进来把你带走了,我猜是十恶鬼的人,就上山来找你了。”   “那么后来呢?”花嘉幽幽望着他,心里的陈年老醋坛子打翻了,“你怎么会跟那个挂满铃铛的女人厮混在一起?”   “这个就说来话长了。”   “那就长话短说。”   舜赫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。   他的乌发未曾束起,长长地垂落在脸颊边,从花嘉的角度看,恰能望见一张线条高雅,白皙英秀的侧脸,她望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,心里的火气不由自主地灭去了几分。   “半年前,孟莱族覆灭,我也成了一员俘虏。”   “你身手高强至极,哪有那么容易成为俘虏?”花嘉立刻反驳。   然而,舜赫忽略了她的诘问,“原本我是要被押送进胡狱的,但队伍进城后,我找了个机会溜了,跑进山里想找个地方躲起来。”   “结果躲着躲着就成了贼。”   “你说得也不全错。”   舜赫没有否认,花嘉正待发作,可抬头一看见他那张美好含笑的脸,火气就自然而然地熄灭了。   舜赫的父亲是雩之国的商人,母亲才是孟莱人,这两种血统在他身上融合得非常完美。   他双眸湛蓝,额角的轮廓利落英气,鼻子的形状高挺秀直,这是典型的异族人长相,而他的眉毛与乌发却似出于水墨画家的手笔,秀美含蓄,极富深沉朦胧的意味。   “我逃进山里,遇见了十恶鬼的人,他们见我不是本国人,对我异常热情,几天后,我发现山里的外族人很多,还以为进了世外桃源,原本想跟他们一起隐居山林,谁料这竟是个贼窝。”   “所以你无奈之下就从贼了?”   “当然没有,”舜赫轻笑一声,继续娓娓道,“我从来不听他们的号令,他们起初对我很不满,常常派人找我麻烦,可惜派来的人没一个打得过我,后来官军出动歼贼,他们无暇跟我做对,我就成了十恶鬼里最自由散漫的一员。”   “你在孟莱族也是最自由散漫的一员!我从没见你听话过!”   “小花嘉,”他唇角含笑,“难道我不听你的话吗?”   “你要是听我的话,我怎么会被绑在这儿?”花嘉咬牙切齿道。   “啊……”他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没给她松绑,“我来帮你解开绳子。”   手上的束缚终于解开,花嘉揉了揉僵硬的手腕,忽然握紧拳头使劲打舜赫,打到拳头痛了心里才舒坦了一些。   “你还没告诉我,那个浑身挂满铃铛女人为什么会亲你?”花嘉不依不饶地问道。   “那个银铃鬼早就对我有所图谋,她天性淫/荡,屡次勾引我,我不理会她,但这次她把你被抓来了,我就不得不跟她周旋周旋了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山里贼人众多,我再厉害也打不过人多,要想带你脱身,不能靠硬闯,我得想办法跟贼头子光明正大地决战。”   “这跟你亲银铃鬼有什么关系?”花嘉恶狠狠道。   “银铃鬼有个哥哥,人称厉鬼,在十恶鬼里算得上厉害,他男扮女装逃过了官军的追捕,如今成了新任山大王。他若发现我跟他妹妹暧昧不清,一定会找我决斗,到时候我就能光明正大地杀了他。”   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啊……”他在黑夜里徐徐展开一个笑容,“然后就要看你了。”   “我?”   “不错,银铃鬼的儿子看上了你,他虽然不算十恶鬼之一,但从小精通□□和暗器,也是个厉害人物,你要想办法杀了他。”   “什么?”花嘉大惊,“我怎么杀他?别说手无寸铁了,就是有武器,我打架的功夫也没多好啊!”   “不要急,这个人虽然武艺高强又百毒不侵,但却有个致命弱点——”舜赫说着前倾身子,将嘴唇贴在花嘉耳边道,“他对石榴花过敏。”   “还有这种事?”   舜赫悠悠颔首,“有一回,我跟他进山打猎,无意中发现,他只要碰到石榴花,甚至于闻到石榴花的香气,就会四肢发软乃至僵硬无力。”   说着,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,“这纸包里藏着石榴花的花瓣,到时候你藏一些在身上,见机行事。”   花嘉默默点了点头,收好了纸包,“对了,那个银铃鬼,她真的爱吃小孩?”   “准确地说,”舜赫伸出苍劲修长的手指,轻轻点了点少女的太阳穴,“她最喜欢吃小孩的脑袋。”   花嘉惊得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。   “惊讶什么?吃人这种风习在孟莱族不是也很常见吗?”舜赫缓慢地说着,轻柔的语调里透着若有似无的嘲讽和倨傲,“那个银铃鬼看上去美貌温柔,对谁都眉花眼笑,实则凶毒得很,她养了一群少年少女在后寨里供她亵玩,你猜她今年几岁了?”   “二十多岁?”花嘉疑惑地看着他,“我猜……顶多三十。”   舜赫露出了诡秘的笑容,“不,她五十岁了。”   花嘉眼前一黑,险些失去意识。   “好了,小花嘉,”他伸手将少女的一缕散发理到耳后,“现在误会解除了,你还生我的气吗?”   花嘉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,恰好看见他在低头对她笑。   舜赫的微笑天生有着女子一般的妩媚风度,而男子的面部线条又硬朗分明,这英气与秀美的结合,总是轻易让他的表情具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。   果不其然,花嘉的一颗小心肝儿在一江春水中荡漾了起来。   她勉强维持住尊严,定了定神,又清清嗓子才道,“等你带我平安离开这里,我才会真的原谅你。”   *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三十九章   天亮后,花嘉在木屋里又呆了一个白天,其间有人给她送饭,她马马虎虎吃了。   舜赫昨晚来了又走,花嘉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。   傍晚,有人敲了敲她的窗,她小心翼翼地打开,见舜赫站在窗外。   她的窗正对着一处灌木丛,那里恰能藏人。   “小花嘉,带上你的石榴花准备好,今晚就要动手了。”舜赫压低了声音,在窗外用孟莱语飞快地对她说道。   “什么?今晚就要动手?”花嘉大惊失色,“我,我还没有准备好……”   “这可由不得你,”舜赫将乌眉一挑,“危险近在眼前,你只能硬着头皮上。”   花嘉又气又急,她使劲跺了跺脚,“为什么一定要我杀人呢?你这么神出鬼没,直接带我逃走不就好了?”   “我一个人能神出鬼没,但带上你就不行了。”   舜赫把话说得格外温柔,花嘉觉得自己简直是自取其辱。   “我知道了。”她垂头丧气,神色怏怏。   “小花嘉,你不用担心,到了那儿我会接应你的,你放开手脚干就行,实在不行还有我。”舜赫给她吃了颗定心丸。   花嘉鼻子一酸,刚对他萌生出一股依恋之情,园林内便传来一阵骚动,舜赫人影一晃,眨眼便消失了。   天黑之后,花嘉,山药,杏桃,三个倒霉姑娘又被人捆在一根麻绳上拖走了。   山里漆黑一片,押送她们的人手里高高举着一支火把,三个姑娘心里惶恐,却又不敢出声,只默然徐行。   山路坑坑洼洼,她们一会儿踏着乱石往上爬,一会儿又开始下行,途中不知跌了多少跤。   迷信作祟,花嘉不敢左右乱看,生怕在山里看见什么鬼怪,她全程望着前方的火把,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才在林子里发现一处孤零零的庭院。   姑娘们被驱赶着穿过了静悄悄的院落,走上木阶。   押送者替她们解开了绳索,命令她们脱下鞋袜和外衫,花嘉不情不愿地照办了,杏桃和山药倔强了一阵子,最终屈服在押送者的鞭子下,乖乖脱了鞋袜和外袍。   三人走进了内室,门在她们背后渐渐合上。   花嘉望着室内的情形,觉得这就是一个华丽的澡堂。   白玉砌成的水池大得几乎能在里面游泳,热水注满其中,雾气蒸腾缭绕,水面上撒着各种各样的花瓣,花嘉相信那里面一定没有石榴花。   “既然来了,那就过来吧。”   水中已然悠闲地躺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,他背靠水池,一双手臂搁在池边,脸上戴着一个凶神恶煞的青铜面具。   三个姑娘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哆哆嗦嗦地沿着水池向那人走去。   水里的男子抬起头,一一打量着三个姑娘的面孔和身段,此人酷爱玩弄幼女,山药和杏桃都只有十二三岁,恰好符合他的口味。   这魔头一眼就相中了杏桃。   杏桃生得唇红齿白,眉清目秀,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,山药虽然也算瘦白秀幼的那一类,但姿色比起杏桃来还差了些。   此时,那人站在水里,伸手抓住了杏桃的一只脚。   她的鞋袜已褪,双足洁白如玉,纤巧的脚趾仿若编贝,淡红色的血管藏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下,看上去是那么得脆弱,好像只要轻轻一划,血就会淌出来。   站在水里的男人捉住杏桃的一只玉足,爱不释手地抚弄。   他脸上戴着面具,花嘉看不出他的神情,却发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身体也开始轻微地颤抖,情绪显然十分激动。   这魔头真是……   花嘉简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。   杏桃被人抓着脚,吓得面无人色,她闭上眼睛,强自忍耐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忍耐不住,拼命挣扎起来。   那人见她慌乱,竟是发出了一阵大笑。   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裙,向上撕了开来,露出女孩纤细的双腿。   杏桃尖叫起来,却被他抓着裙角拖进了水里,她落在水中拼命挥舞着双手挣扎扑腾,大片大片的水花飞溅出来。   山药见状吓得后退几步,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。   花嘉紧紧握着双拳,迟疑着该不该出手,而杏桃已被逼到了水池的一角,那魔头一件件撕光了她的衣服,扔在水池外。   杏桃简直被吓疯了,她发起狂来,挥起胳膊对着那人一通乱打。   反抗间,她失手打落了他的面具。   那人顿时暴怒起来,一巴掌掴在女孩脸上,打得她头一歪撞到了水池边沿,额角上立刻淌出了一行鲜血。   山药尖叫了一声,发疯般跳起来向门口狂奔,她推开门冲了出去,可没走两步就被看守的人抓住,扔回了房里,摔得老半天爬不起来。   此刻,花嘉终于忍无可忍,她心一横,主动跳进了水池里。   “寨主大人,寨主大人!”   她捏着嗓子,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稚气,“杏桃妹妹不懂事,你不要为难她了,给她一些时间,让她想想清楚,再来服侍您。”   那魔头听到这话,大为惊讶。   他转过身去面向花嘉,花嘉吃惊地发现这个人长得非常俊秀,而且年纪也不大,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。   老天爷啊……果然人不可貌相!   “哦,原来是你啊,”小寨主的兴趣马上转移到了花嘉身上,他低声笑着逼近她,“我记得你,我是从母亲那儿把你要来的,虽然你的年纪不小了,但脸蛋长得很讨我喜欢。”   “那你怎么不来找我玩?”花嘉装得一派天真,她模仿小孩的表情,仰着脸儿冲他笑,“杏桃不愿意跟你玩,你却偏要跟她玩,而我等了你那么久,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。”   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   “十四。”花嘉含羞笑道。   “咦?年纪也不算大嘛,我娘骗我说你已经十七岁了。”他笑眯眯的伸手抚摸她白皙嫩滑的脸蛋。   花嘉脸上堆着假笑,丝毫没有反抗,她很庆幸自己在来时路上,向云檀学到了一些虚伪的骗人手段。   她一边与人周旋,一边偷偷瞟了杏桃一眼,杏桃正悄悄爬上水池,开始抖抖索索地穿衣服。   “寨主大人,你长得那么好看,为什么要戴面具呢?”她故作天真地问道。   “就是因为长得好看才要戴面具,否则将来我怎么继承恶鬼的称号?”他说话的同时,急不可耐地拿嘴唇去摩挲她的脸颊和脖颈。   花嘉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,她满面堆笑,轻轻将他推离几寸距离,然后抬起头,装作痴痴迷迷的模样,“寨主大人,你长得真好看,可以让我亲亲你吗?”   “你想怎么亲亲我?”他饶有兴趣地抱起双臂,在水中一步步靠近她。   花嘉强忍住反胃的感觉,微笑着送上了一双红唇。   亲吻这种事,她虽然没什么实战经验,但理论知识却非常丰富。   孟莱族的姑娘热情奔放,私下里说起这种事来也无遮无掩的,花嘉对亲吻的流程早就熟络于心——   很简单,先用舌头启开他的双唇,然后探进去一番纠缠,至于纠缠到什么时候为止,全凭两人的心情而定。   今夜,花嘉在舌底含了一片薄薄的石榴花瓣,趁着唇舌厮缠之际,悄悄送进了他的嘴里。   这小魔头正跟她吻得难分难舍,突然身子没了力气,脚下一软,险些倒入水中。   他猛然推开花嘉,倒退了几步,背靠在水池边,又惊又怒,“你,你给我吃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,”花嘉紧紧盯着他,“一片石榴花瓣罢了。”   “石榴花瓣……你怎么会知道……”他双手抓着池子边沿,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。   花嘉趟着水,缓缓向他走去。   她该下杀手了,但到底应该怎么杀?   用衣带把他勒死?还是把他摁进水里淹死?   花嘉活至今日,只用□□害死过人,她跟人打过架,但从没亲手杀过人,她从没体会过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下挣扎,反抗,乃至垂死的过程。   “来人!快来人!”小魔头开始大叫。   花嘉心叫不好,她在水里三步两步冲上去,抓住他的头发,将他往水里按,可她的手在发抖,竟是使不出全力。   那魔头虽然力气减消,但毕竟是个男人,拼起命来一时也没有落入下风,他一边喊人,一边跟花嘉扭打在水池边。   雕花木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,一个人高马大的贼人冲了进来。   “快!把这小姑娘给我杀了!”水里的男人挣扎着吩咐道。   “是!”   那汉子当即领命,大步走向水池。   花嘉惊慌失措,她放开那魔头,转身欲走,可水中阻力大,她怎么也跑不快。   “舜赫!舜赫!”少女胡乱地高喊起来,她再也无法镇定,“舜赫救我!”   她的话音刚落,舜赫便到了。   冲向水池的大汉走到一半,颈前突然横出了一条马鞭,这条马鞭以闪电般的速度勒住了他的脖子,往后一拉,他仰面跌倒在地,被人勒着颈子拖了出去。   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搏斗声,很快便终止了。   舜赫迈进了房中,他的乌发未乱,衣衫整齐,一双蓝眸中跃动着杀机。   花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,只见他抬起秀美的面庞,冲她露出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微笑,“今天守门的人有点多,我稍稍耽搁了片刻,有没有吓到你?”   “我,我……”花嘉愣了一会儿,忙道,“你赶紧收拾这个小魔头啊!”   倚靠在水池边的年轻寨主吐出了口中的石榴花,他依然浑身无力,只能警惕地看着舜赫,面上强作镇定,“哟,蓝眸鬼,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我来给你帮忙啊。”蓝眼男子不紧不慢地向着水池走去。   “帮忙?”年轻人故作轻松地一笑,“你杀了我的看守,这叫帮忙?”   “小魔头,”舜赫笑吟吟走到水池边蹲下身,用一副温柔低沉的嗓音说道,“你可知道,你今晚享用的这几个女孩,三日后都将成为‘厉鬼’的六十岁大寿贺礼,你找个地方偷偷玩也就罢了,还派那么多人给你看门,是唯恐厉鬼不知道你动了他的人?”   “有我娘给我打掩护,我怕什么?”   “银铃鬼护得了你一时,却护不了你一辈子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水里的人紧张起来。   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舜赫一边说,一边慢条斯理地用马鞭缠住了那人的脖子,“比如今晚,她就一点都护不住你。”   说罢,他抬头冲花嘉微微一笑,“小珍珠,快把那两个妹妹带到角落里,让她们面朝墙,不要回头。”   “哦哦…… ”花嘉顿时心领神会,她迅速爬出水池,一手拉杏桃,一手拽山药,跑到墙角面壁思过。   “蓝眸鬼……你,你要干什么!”小魔头大惊失色,扭动身子挣扎起来,可石榴花的效用尚未过去,他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。   舜赫一脚踩在他肩膀上,同时将套住他脖子的马鞭向后一勒,那人疯狂地挣扎抽搐,水花溅得满地都是。   花嘉明显感到杏桃和山药在发抖,她们不住地往她怀里靠。   好在这种恐惧很快就结束了,屋里重归安宁。   舜赫提起死在水池里的人,将他扔在地上。   花嘉长舒一口气,“舜赫,我们能转过身来了吗?”   “可以。”   三个姑娘缓缓转身,山药和杏桃根本不敢直视死人,她们低垂螓首注视着自己的脚尖,一句话都不敢说。   “你方才说,我们是厉鬼的六十大寿贺礼?”花嘉疑惑地问道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你不知道?”舜赫甩了甩手上的水,又掸了掸衣服,“三天后就是厉鬼的六十岁大寿,他们抓了十二个小姑娘当他的贺礼,你们三个都是其中之一。”   “十二个姑娘当贺礼?”花嘉面带狐疑,她直率地问道,“这意思是……他要跟我们睡觉,还是吃了我们?”   山药和杏桃茫然地看看花嘉,又看看舜赫,幸好他们在用孟莱语对话,她们完全听不懂,否则她们一定会面红耳赤,抬不起头来。   “我想……是先睡再吃吧,”舜赫带着笑意睨视了她一眼,“如果你们床上的功夫深,让他高兴了,他或许就不吃你们了。”   花嘉作了一个恶心的表情,然后又一脸祈求地看着舜赫,“你会在他六十岁大寿之前,把他们统统杀光的,是不是?”   “这你就高估我了,”蓝眸男子徐徐摇头,“厉鬼素来神出鬼没,我来了大半年都没见过他几回,银铃鬼的铃铛也不好对付,轻轻一晃就能召来半座山的贼。”   “那怎么办?”花嘉顿时愁容满面,“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被送入火坑?”   “我会有办法的,但没你想得那么容易。”舜赫说着往门外走去,“我先去把外面那些尸体处理了。”   花嘉让山药和杏桃呆在屋里别动,自己则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,   只见庭院里横横斜斜倒了七八具尸体,舜赫从怀里取出一个蓝色小瓶,打开瓶盖,往每具尸体上滴了一滴无色透明的液体。   那些尸体立刻冒起了白烟,然后像融化了一样消散在泥土里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花嘉十分惊讶。   “一种能腐蚀尸体的药水,银铃鬼给我的,”舜赫冲她诡秘一笑,“怎么样?是不是杀人灭口的良方?”   花嘉倒吸了一口凉气,“这地方真是太可怕了。”   “能长长见识也不错。”   “那个小魔头怎么办?”花嘉往屋里看了一眼,“你要把他也融化了吗?”   “他的尸身暂且留着,我有用得到的地方。”舜赫看上去从容不迫的,花嘉觉得他应该已经想到了一个完善的计划。   “那个银铃鬼呢?她要是发现自己儿子不见了,会不会……?”   “银铃鬼那儿我可以应付,她近日耽于享乐,没把儿子的事放在心上。”   花嘉怏怏不乐地盯着他,每每说起银铃鬼,她就想到在园林外,那个女人踮起脚尖吻舜赫的那一幕,心里顿时酸得不行,然而转念一想,自己方才不也吻了那个小魔头吗?   小魔头虽然怪癖凶残,但长得却俊秀得很,她一点都不吃亏!   “你打算怎么应付那个银铃鬼?”花嘉怪声怪气地说道,“不会要献身吧?”   “怎么会?”舜赫处理完尸体,点起火来烧了他们的衣物,“我也是有底线的人。”   花嘉露出怀疑的表情,她斜斜瞄了他一眼,只见他英秀的面貌在火光的映射下显得愈发苍白,棱角轮廓也愈发利落分明,柔软的长发披垂下来半遮着侧脸,发丝黑得近乎发蓝。   少女又不争气地感到一阵陶醉。   “小花嘉,你在吃醋,是不是?”舜赫突然转过脸来对着她,一双含笑的蓝眸里清光四溢。   花嘉冷不防地脱口而出,“是啊。”   说完她就后悔了,而舜赫却笑了起来,“小花嘉,你觉得我长得很好看?”   花嘉没好气地跺了跺脚,事以至此,她也不打算矜持了,干脆诚恳地点点头。   “呵,”舜赫轻轻笑了一声,“说来也奇怪,我这长相在孟莱族并不吃香,怎么到了这儿就成了香饽饽?”   “对对,我也是啊!”说到这个,花嘉立刻也来劲儿了,“从前在孟莱族没人注意我,可入关之后,我好好走在大街上,居然有人回头看我,还有人想强娶我!”   舜赫笑吟吟地望她,“说实话,我一直觉得你挺漂亮的。”   “是吗?”花嘉受宠若惊,紧接着又是一阵害羞,“我,我对你也一样啊……”   舜赫的蓝瞳倒映出少女绯红的双颊,“其实,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我们当了三五年的朋友了,有时我觉得……你似乎对我有些其他意思?”   花嘉警觉地望着他。   不好,舜赫发现她暗恋他了!   “难道是我多想了?”   舜赫注视着她的眼睛,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,略带怀疑地笑了笑,“其实,这些年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,我对你是与众不同的。”   “与众不同……”她怔怔地看着他,“真的?”   “你察觉不到?”   “我,我怕是自作多情啊!”花嘉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,她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,“你长得好看,又会打架,对我也好,我当然,当然喜欢你得很!”   舜赫面带微笑,神色欣然喜悦,他向她走近了一步,“我原本是想等你过了十八岁生日,再来问你的,可惜后来遇上战乱,我一直得不到你的消息,如今好不容易再见,我想我不能再错过机会了。”   听到这话,花嘉的心狂跳起来,两人面对面站着,她刚想扑过去给他一个拥抱,却突然听见一个细弱的女音,“珍珠姐姐,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?”   她吓了一跳,忙回过头去,只见杏桃和山药正躲在门后,战战兢兢地瞅着他们。   舜赫瞥了她们一眼,尔后对花嘉露出一张笑脸,“等我将这些人的衣物烧干净,就送你们回去。”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四十章   闻澈依然在驿站里等消息,他并不急着赶往絮州。   驿站里的人不多,零零落落的旅人客商,跟流水一样来来往往。   当他空虚无聊的时候,那段不怎么美好的记忆总会占据他的脑海。   当初,他给了温抚音三天的时间考虑,他本以为她会倔强地一直跟他僵持到最后一刻,谁料过了两天,她就亲自找上门来了。   温抚音来找他的原因是为了温子然,关于这一点,闻澈用脚趾头想想也该猜得到,可当她说出这个理由时,他仍然不免失落了一下。   原来,当天上午,温子然被军队里的人强行带走了。   那几个将士一看就是来挑事的。   当温抚音为他们上菜的时候,其中一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,“多漂亮的一双手,姑娘的十指这般纤细灵巧,若是会抚琴,定然美妙无伦。”   她使劲挣,却怎么也挣不脱。   那人大笑着在她手背上印下一个吻,她顿时气得面无人色。   “小娘子,弹首曲子给咱们助助兴!别一副男人打扮了!”周围的军士立刻开始起哄,“瞧她这腰细得,这脖子嫩得,你当咱们是傻子?看不出你是个女人?”  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,温抚音感到一阵绝望。   远远的,温子然看到了这一幕,用力拨开人群走到她跟前。   他二话不说将妹妹护到身后,军人们不满地大嚷起来,立刻引来了酒楼老板的注意。   只见那老板急匆匆从楼梯上走下来,一脸奴颜地来到敌人跟前。   他忙不迭地点头哈腰,伸手抓着温抚音的肩膀将她拖出来,高声骂道,“你这弱秧子发什么愣?快去弹琴!傻站着干什么?要坏我生意吗?”   老板娘见状,立即从后屋里抱了一把陈旧的古琴走到堂中。   她同情地望了温抚音一眼,凑到她耳边道,“你就低个头吧,何苦为了一时意气丢了性命呢?来,琴在这儿。”   温抚音一动不动,她咬住嘴唇,脸色煞白,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。   虎背熊腰的男人们将她围拢在中间,老板娘不时在耳边低语相劝,她咬破了嘴唇,终是顶住羞辱,抱琴缓缓入坐,准备弹唱。   然而就在这档口,那几个将士又开始滋事。   他们突然狠推了温子然一把,挑衅道,“你不就是前几日为了一匹马,跟咱们过不去的小厮吗?”   温子然冷冷地注视着他,一语不发。   “看你生得细皮嫩肉的,不比娘儿们差,来来来,也给咱们助助兴吧!”一个满嘴黄牙的军人,露着夸张笑脸,用奚弄的目光打量着温子然清瘦的身板,“你会吹笛子吗?会唱曲儿吗?”   温子然依然没有说话,只是抬起眼来狠狠瞪着那人。   “我,我会唱曲……”此时,温抚音突然开口,她走到温子然身边,作势将琴往他怀里送,又鼓起勇气对一帮将士道,“不如这样,他来弹琴,我来唱曲,军爷们可满意?”   温子然默默望了她一眼,人却没有动,任由她抱琴立在他跟前。   “子然,子然……”温抚音转身焦急地小声叫他的名字,“你就忍忍吧,别再倔强了,小心他们杀了你……”   可惜温子然置若罔闻,他任凭她如何哀求劝说,都一动不动,不愿妥协。   那帮军士们见他不从,一个个发起飙来,有些甚至挥舞着拳头,试图动粗。   当天晚上,温子然被带走了。   温抚音发狂似的冲到酒楼外,却被店里的伙计硬生生地拦了下来,她挣扎着,奋不顾身地挥动着胳膊,大喊,“放了他!我会弹琴也会唱曲!你们放了他!让我弹多少曲子都行!”   那个挑事的军士听得此言,回头笑道,“姑娘,咱们放过你,是因闻领军让咱们不要为难你,可他没说不能为难这小厮啊?你就好自为之吧!听话点留在这儿,不要惹事生非了!”   温抚音语塞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捉走温子然,一点办法也没有。   “他们会怎么对待俘虏?”   待人走远,温抚音失魂落魄地走回堂中,找了个空位坐下。   “若遇上仁慈的将官,俘虏不会出事的,顶多在营地里干干苦活,给人数落两句罢了。”老板娘见她模样可怜,连忙走到她身边,拍着她的肩膀安抚。   “那如果……如果遇上不仁慈的将官呢?”女子说着露出恐慌的神色来。   “遇上不仁慈的将官……”老板娘一愣,随即竭力露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笑容,“遇上不仁慈的将官也没事,顶多挨几鞭子呗!”   温抚音望了她一眼,摇摇头,显然不相信她的话。   她呆呆地坐着,满头乱绪,过了一会儿忽然用手捂住脸,弯下腰去,她的眼里饱涨着泪水,却并没有哭泣。   “我认识一个人……一个敌军中的人……他的军衔似乎不低,”温抚音慢慢抬起头,她的眼眶发红,脑子却清醒异常,“我去求他帮忙!他,他或许有权力让人放了温子然!”   “可你一个姑娘家,这,这多危险啊……”   “我不怕危险,不会有事的!”温抚音紧紧抓住老板娘的手,哀求道,“夫人行行好,借我一匹马吧!只要救得温子然,我立马就回来!”   “这要是……救不得……”   “一定会救得的!”温抚音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话,她现在根本不敢想失败的结局,生怕想着了就会成真。   老板娘拗不过她,只能瞒着酒楼老板,答应将马厩里一匹白色的母马借给她。   临出门前,温抚音犹豫了一下。   她匆匆回到屋里,褪下了小厮的装扮,放下一头长发,稍作梳洗后,换了一身白衣青裙,又披上一件陈旧的披风,用大兜帽遮住脸颊,这才离开了酒楼。   *   天空飘着绵绵细雨,雨水冲刷着颓败的城池。   人人都说晔国富庶秀美,但在闻澈眼里,这只是一片阴雨绵绵的土地。   敌军的营寨规整地驻扎在城下,策马从酒楼出发到达军营只需一炷香的时间。   一名通信的小兵将温抚音带进了闻澈的营帐,帐子很昏暗,陈设十分简陋,一支蜡烛寂寞地燃烧在陈旧的木案上。   闻澈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案后,他的椅边跪着一个女人,她正热切地向他说着什么话,而他只是冷淡地作了几个简短的回答。   温抚音走进来后,他挥挥手,让椅边的女人离开。   她看见她依依不舍地站起来,顺从地向帐外走去,两人擦身而过时,温抚音吃惊地发现这个女人跟她长得很像。   这让她感到十分恐怖。   “你来了,”闻澈的声音透着讥讽,“想不到你来得这么快。”   “你知道我来的原因,”温抚音揭下了风帽,她不想与他拐弯抹角,干脆单刀直入,诚恳道,“温子然被抓走了,我希望你能救他,放他一条生路。”   “这小子又惹事了?”闻澈笑了起来,“早先我已经帮过他一次了,我说得很清楚,只帮他一次,往后不会再买你的面子。”   “闻澈,温子然过去待你不差,你不能恩将仇报。”   “恩将仇报?”闻澈扬了扬眉毛,“不错,温子然从前对我确实还算好,跟温家那帮阴阳怪气的主子相比,他算很好相处了,但那又怎样?”   温抚音轻轻闭了闭眼睛,“你以前……不会这样不讲理。”   闻澈不以为然地将脸转向一边,“你有没有想过?温子然身为温家独子,想要救个下人,动动嘴皮子就行,可我呢?军中的俘虏数以百计,我一个中领军为什么不放别人,唯独要放他一个?我手下的人会怎么想?他们会不会怀疑我与晔国人有勾结?我还能不能当个能服众的好将领?”   “如果温子然坐在你的位子上,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你。”   “温子然这样的人,坐不上我的位子。”他冷冷地看着她。   温抚音无法辩驳,她抿着两片单薄的嘴唇,好一会儿才开口,“我知道,你有你的条件,我答应你的条件,你放了温子然。”   闻澈看着她,轻慢地摇摇头,“放了他?我不干。”   “你……”温抚音紧咬银牙,她难得又急又怒,也难得表现了出来,女子颤抖着双唇道,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?你恨我过去没有放下身段,报答你的救命之恩,所以你想要羞辱我,好啊,我答应你,你现在想怎么羞辱我都行,但此事与温子然无关!”   “你以为我是傻子?”闻澈不紧不慢地笑道,“今晚羞辱了你,明日放了温子然,往后你们又能双宿双飞,而我不过占了一夜的便宜,说到底还是我吃亏。”   “你只要放了温子然就行,”温抚音垂下眼帘,“我随你处置。”   闻澈前倾身子,双手交握于案上,一双眼睛打量着温抚音,他的唇边渐渐露出笑意,“温家三小姐果然能屈能伸,可惜我还是不会放了温子然,我能做的只是给他一条活路,至于他能活多久,就要看温姑娘的表现了。”   温抚音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,“好,但在这之前,我要先见他一面,确认他平安无事。”   ***   俘虏们暂时被关押在瑶城外一座废弃的大牢里,那里环境阴湿,终日不见阳光。   温抚音随着闻澈离开了军营,两人一前一后,默不作声地走向俘虏的关押地。   城郊外的荒地起起伏伏,天上阴云密布,不见一丝阳光,风很大,两人逆着风顺着坡地,往高处走。   闻澈的步子很大,温抚音急切地跟随,她又急又累,脚下一个不稳,险些跌倒,闻澈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腕,十分粗鲁地将她连拖带拽着前行。   “不需要我抱你走吧?”他回头看了她一眼,目露讥笑。   她摇摇头,虽然有气无力,却很坚定。   遥想过去她跌落悬崖,他曾搀扶着她走下陡坡,那时他多么小心翼翼,生怕自己一时的鲁莽让她受伤,而如今的温抚音被他强拉着前行,脑中闪过当年的一幕幕,只觉恍如隔世。   两人来到关押俘虏的大牢,温子然被单独提到了一间刑室里,他的手脚上戴着铐镣,被人拴在墙角。   温抚音一看见他便冲了上去,却被狱卒拦在三尺外。   “子然,子然,”她尽力压抑住冲动的情绪,低声问道,“你还好吗?”   “我没事。”温子然摇了摇头,这个文弱的书生此时表现出一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符的坚毅和镇定,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我,我是来救你的。”温抚音的眼里蓄着一泓清泪。   温子然皱了皱眉,“救我?怎么救?”   温抚音咬住了嘴唇不说话,而闻澈则缓缓从刑室门口向他们走去。   温子然看了看义妹,又看了看闻澈,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。   他的脸上露出了强烈的羞侮和愤恨的神情,随即压低了嗓音对温抚音道,“抚音,你快走,不必为我受这种屈辱!就算他们放了我又如何?如今晔国已亡,我就是活着也要一辈子寄人篱下,仰人鼻息,这种活法我一点儿也不稀罕,你莫要白白为我作牺牲。”   “不,你因为我才沦落至此,我怎么能坐视不理?”温抚音的语声颤抖,“你和温老爷都是我的恩人,我绝不会看着恩人为我去死。”   “啧啧,真是兄妹情深啊,”闻澈抚掌笑道,他慢慢走到温子然身边,带着奚落的神情打量着他,“温公子,你方才说,你一点儿也不稀罕寄人篱下的活法,你可知道那是为何?因为你过去活得太滋润了,不懂什么叫惜命。”   闻澈说着抽出腰间的环首刀,举到温子然耳边轻轻一转,他用一个非常温柔的动作割下了他耳垂上的一小块肉。   鲜血猛然涌了出来,温子然没有防备,冷不丁发出了一声惨烈的痛呼,温抚音大惊,她只觉膝下一软,噗通跪倒在地。   “你不要折磨他,”她抬头望着闻澈,满眼绝望,“我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,你不能出尔反尔。”   “我的当然不会出尔反尔,”闻澈微微一笑,他的笑容充满了恶毒的温柔,“我只是想让你哥哥明白一件事——比起受千刀万剐之痛,寄人篱下的活法还是很值得珍惜的。”   “闻澈!”温子然大口喘着气,“你杀了我!杀了我!威胁一个女人算什么!”   “我当然不会就这样杀了你,”闻澈慢条斯理地将刀上的血迹在他衣上擦了擦,“你还没有懂得‘想要活命就要低头’的道理。”   说着,他伸手指了指温抚音,“喏,多学学你的义妹,她有一种能屈能伸的精神,这是温公子你所欠缺的。”   温抚音听到这话,脸一阵红一阵白,她闭上眼睛,低下头去,不知不敢面对的是闻澈还是自己的义兄。   “呆在这儿,不要惹事生非,”闻澈弯下腰,对着温子然流血的耳朵轻声道,“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义妹。”   说完,他起身走向温抚音,“你也一样,你的义兄能不能活,全看你的表现。”   温抚音面白如纸,她看着闻澈越走越近,微微打了个哆嗦。   闻澈似乎很满意她对于恐惧的真实反应,他面露微笑,忽然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。   温抚音发出了一声尖叫,温子然奋不顾身地向他们冲去,却被铁镣铐牢牢锁住,他无法动弹,只能眼睁睁看着闻澈抱着自己的义妹大步走远,一点办法也没有。   **********    ☆、第四十一章   闻澈抱着温抚音从大牢返回营地,除了最初的那声尖叫,温抚音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举动。   他抱着她走在起起伏伏的荒地上,天空中依然阴云涌动,却迟迟不见落雨。   温抚音抬头望着晦暗的天空,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瞥了一眼闻澈,他抱她的方式跟当年她从树上摔下来时一模一样,那时,她落在他怀里,他手上的泥污弄脏了她的白裙,仿佛预示了她的未来。   回到军营时,恰逢日落西山,温抚音很清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。   她已经二十七岁了,虽然没有人教导过她,但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多月足以让她涨够见识。   不过闻澈没有急着跟她睡觉,虽然那是他的终极目标,但比起结果,他似乎更享受得到她的过程。   中军帐里召集幕僚议事,闻澈得令前往,留下温抚音一人呆在营帐里。   帐子里很黑,她有意吹灭了蜡烛,独自坐在陈旧的桌案边。   温抚音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,骨子里却是个胆小谨慎的姑娘,她从小怕黑,过去在温家,总是吩咐婢女等她睡着了再将蜡烛熄灭,可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怕了,她只希望黑暗来得更浓郁更猛烈一些,好更快地淹没她的耻辱。   闻澈回来的时候,夜色正浓,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,总之帐里帐外都是一片漆黑。   他的身上带着强烈的酒气,却稳稳地走到木案边,准确无误地点亮了一支蜡烛。   烛光微弱,帐子里依旧一片昏暗,温抚音就站在床边,她默默等待着,并不想反抗或者拖延,只希望这夜晚可以尽快过去。   闻澈走到她跟前站定,她第一次意识到他比她高了那么多,她必须仰着脸儿才能看见他的眼睛。   他半醉在酒意里,瞧她的目光朦朦胧胧的,他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,又用拇指摩挲她毫无血色的嘴唇。   “你在想什么?”   他看了她一会儿,突然将她推倒在床上,她吃了一惊,下意识地撑身坐起,但很快又顺从地躺了回去,静静地仰卧在床上。   闻澈踢掉了靴子,慢慢爬上床将她压在身下,他未除戎装,冷冰冰的铠甲硌得她很疼,他轻咬着她的耳垂,声音低哑,“那天你坐在山洞外,看着河水奔流,究竟在想什么?”   “我不知道,我不记得了。”她轻声回答,眼睛木然地望着帐顶。   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,低头看着她静水无波的双眸。   她跟他所了解的那一类女人不一样,那些女人有本事让他看一眼便喉咙发干,□□如焚,而她呢?她只会让人心如止水。   “你这模样让觉得自己上当了。”他的手抚摸着她白皙秀长的脖颈。   “什么意思?”她的身体微微颤动。   “我的意思是,你没有那么值钱,可以换温子然的命。”   温抚音的脸色从苍白中透出了青色,闻澈发现了这细微的变化,心里感到一阵难言的愉悦。   “我没有经验,”她轻声开口,“只要闻将军给我一些经验,往后……我会让你明白我的价值。”   “这个回答真让我意外。”他低声说着吻在了她的脖颈上。   温抚音克制着身体的战栗,死死咬住嘴唇,她闭上眼睛,“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将蜡烛熄灭?”  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,起身走到桌案边熄灭了蜡烛。   黑暗灭顶而来,温抚音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,只隐隐约约听见了金属的碰撞声,闻澈解下了锋利的佩剑,卸下了冷硬的盔甲,复又走回床边。   他的酒意消退了几分,没有了方才飘飘然的感觉,让他变得有些烦躁。   他走到床边,伸手不耐烦地撕扯她的衣衫,她的衣衫很单薄,用力一撕就碎成了布条,闻澈三下两下就将她剥了个干净。   温抚音紧紧闭着眼睛,先是感到身上一冷,紧接着又是一阵灼热,闻澈的躯体滚烫,像是燃烧的熔炉。  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,眼前出现了恐怖的一幕幕,温抚音忽然睁开眼睛,用手抵住了他的胸膛,挣扎着坐起身。   “怎么了?后悔了?”他低哑的声音中带着戏谑。   “不……”她在黑暗中茫然地望着他的脸,“只是那天……那天我在酒楼里看见一个女人……她赤身裸体……满身是伤……小厮把她拖进后院里埋了……就像埋条死狗一样……你,你是不是要我变成那样,才能满意?”   他抓住她按在他胸口的手,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兽类才有的冷光,“把你变成那样可太容易了,我何必大费周章拿你义兄威胁你?”   “那,那你到底要怎样?”   “你马上就知道了。”他复又将她推倒在床上。   温抚音这回没有闭上眼睛,她已经打定主意直面他的羞辱,于是仰着脸静静躺着,他低头亲了她的嘴唇,她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颤栗,温抚音迷茫地望着帐顶,发觉这种颤栗并不完全来源于恐惧。   闻澈轻轻吮咬着她的脖子,抚摸她柔软的躯体,她的皮肤娇嫩光洁,如无瑕的丝缎一般柔滑,有那么一刻,他恍恍惚惚产生了错觉,仿佛她是他的新婚妻子,他们正在缓慢温柔地互相探索,互相熟悉。   然而,这错觉只是一闪即逝。   他清醒后立刻恼羞成怒,只觉自己差点又让那个天真愚蠢的少年回到了心中,他看不起过去的自己,因为那时没人看得起他。   闻澈的心中燃起了一把怒火,好像刚才有人侮辱了他。   他再也不与她亲吻缠绵,转而抓住了她的腿,粗暴地分开。   下一刻,温抚音疼得直喘气。   她紧紧咬着牙,克制住自然萌发的挣扎,默默地忍受着巨大的苦楚。   他盯着她的脸看,毫不留情地继续往她身体里探进,她疼得额头直冒冷汗,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。   “你在想什么?”他的手按上她的脖子,嘴唇贴在她耳边,“告诉我你在想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……”她急促地呼吸,努力维持住静水无波的情绪。   可这只会令他越发地不满意,他继续粗蛮地侵略,她终于痛得发出了低叫。   这稍微让他满意一些了,但还不够。   闻澈的脑海里翻转着邪恶的念头,他忽然掐住了她腰上的肌肤,他知道一种掐人的方法,不需要费什么力气,就能让人疼得受不了。   他拿她的纤腰做实验,她立刻痛得扭动着身体拼命挣扎,眼里跟着流出了泪水。   很好,她终于哭了,他终于逼出了她的真情实感。   闻澈顿时激动起来,他抓住她使劲推拒他的双手,牢牢按在身体两侧,他低头狠狠咬住了她细润的肩头,残忍地一用力彻彻底底占有了这具无辜的躯体。   “不,不要…… ”温抚音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。   她开始疯了一样反抗挣扎,他兴奋地将她压在身下,动作粗鲁蛮横,她哭泣的时候,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,看她崩溃般泪水决堤,看她痛苦地挥舞着双臂在他身上抓下一条条红痕。   等她彻底没了力气,再也无法为自己抗争时,他才满意地结束了这一切。   ***   从那晚起,温抚音一直留在闻澈身边,她随着大军前行,眼睁睁看着他们攻城掠地,直到晔国覆灭,又随着这支浩浩荡荡的胜利之师返城。   听说这支队伍的主将为了鼓舞士气,犒赏军校,对于高阶将官带一两个女俘随行这类事,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   闻澈一路带着温抚音返回雩之国没有受到任何指责和阻碍。   其间,闻澈没有再碰她。   只是那夜过后,温抚音变得愈发沉默了,她像是一个封闭自我的傀儡,终日听话地坐在帐子里,任由主人摆布。   她想让闻澈嫌恶她,于是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,终日披头散发,不做梳洗,可这点伎俩一眼就让他看穿了。   “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疏远你?”他站在她跟前,施施然笑着低头看她,“如果你哪天让我厌烦了,我就出去找点乐子,比如把你义兄的脑袋割下来,挂在枪尖上,这一定很有趣。”   温抚音打了个激灵,她痛苦地合上双眼,最后不得不打起精神,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,每天乖巧地候在帐子里,好让他看了舒心。   平常两人同处一室,彼此甚少交流。   温抚音本以为闻澈会对她冷嘲热讽,她作好了终日受人羞辱的准备,可他好像没有那种兴致,闻澈总是一个人喝闷酒,一边喝一边想着军队里的人和事,想着战场上间不容发的危险,还有自己那险峻又辉煌的前程。   温抚音每晚都睡在他的帐子里,他本可以夜夜春宵,让她生不如死。   可除了第一次宣告般的占有外,他几乎把她当成了一个假人。   他有时彻夜不归,有时回来便径直躺在她身边睡觉,什么都不干,宛如一个圣人般无欲无求。   温抚音非常困惑,她摸不透他,这让她更加不安。   随着天气渐渐转凉,军营里的夜晚格外寒冷,帐子里燃着一盆炭火,她坐在火边取暖,可寒气还是一阵阵侵入她瘦弱的身体。   “你喝些酒,喝了酒就不冷了。”闻澈递给她一袋烈酒。   她漠然地坐着,没有理会他。   他从木案后站起身,快步走到她跟前,伸手捏开她的牙关,强行将酒灌进她的嘴里,温抚音勉强吞咽了几口,很快被烈酒呛得喘不过气来,她忍无可忍,将酒喷了他一脸。   闻澈先是一愣,可随即便笑了。   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慢条斯理地抹去脸上的酒水,“真是难得,温家三小姐居然动怒了。”   温抚音的双颊烧得通红,她的眼里难得闪现出怒色。   他伸手捏住她的脸颊,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眸,“你的眼睛就像一潭死水,漂亮却没有生气,我不喜欢没有生气的女人。”   “那你何苦留我在你身边?”她的怒火消退,回归了无情无绪。   “因为这双眼睛曾经有过生气。”他喃喃着回答。   她的眼里闪过讶异的神色,两人四目相接,他突然皱起眉头,露出恼恨的情绪,将她的脸甩到一边,转身走向帐外,一掀帘子大步离去。   *******    ☆、第四十二章   夜里,闻澈回来的时候又带着一股浓郁的酒气。   他掀开鹿皮帘子,带进来一股寒气,温抚音正睡得半梦半醒,她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,身上的薄被便被人掀了开来。   她猛然清醒了过来,见闻澈站在床边,倒也没有惊慌,只是默不作声地床里挪了挪位置,以为他又会像平时那样在她身边躺下休息。   可这回他没有,闻澈今晚似乎醉得比平常厉害,他俯下身抓住她的胳膊,将她从里床拖了出来,非常不耐烦地压到了她身上,撕开了她胸前的衣襟。   温抚音大惊失色,上一次痛苦的经历迅速浮现在脑海中,强烈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,她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。   “不!你别这样!”她嘶喊起来,拼命挥舞着胳膊,“你住手!”   可惜体能上的比拼,温抚音永远都不可能赢,她很快就没了力气,只能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哀求般望着他。   她知道他喜欢看她害怕的样子,上次他有意折磨她就是为了看她恐惧的表情,所以这回她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,在最短的时间内满足了他的需求。   然而,出乎她意料的是,他竟然真的停了下来。   他看着她脸上惊怖的神色,抓住她胳膊的手渐渐松开,好像突然没了兴致一般自顾自翻身下床。   “想不到你的胆子那么小,”他走到木案边,在黑暗中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,“我以为你是个贞洁烈女。”   温抚音惊魂未定,她慢慢拉好衣衫,定了定神才说话,“我的胆子确实不大,否则也不会长年寄人篱下,但我有我的底线。”   “是吗?你的底线是什么?”他语带冷诮。   “若不是温子然落在你的手上,我绝不会任你为所欲为。” 她又恢复了冷淡的语调。   “温子然会落到我手上纯属意外,我从没想过拿他当筹码,毕竟以我现在的身份,想要得到你易如反掌,”他的神态倨傲,“就算如今你我之间没有温子然,你的处境依然不会变。”   “不,我可以自杀。”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话。   闻澈笑了起来,“自杀?好啊,如果你自杀,我就奸/尸。”   “死都死了,何必顾及身后的面子?只要你不怕报应,怎么折腾这具皮囊都行,我无所谓。”   他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,“你不会自杀的,温家三小姐能屈能伸,岂会靠自杀来逃避厄运?”   温抚音沉默了片晌,“闻澈,你要知道,人若是越过了那条底线,即使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。”   “不,你错了,人一旦越过了底线,就会发现更多辉煌有趣的东西,”他微笑,眼里闪动着恶毒的光焰,似乎想看她跟他一起堕落在浮华里的模样,“曾经,我有过跟你一样的念头,但后来发现我错了,等你跟我回去,看到我拥有的一切就会发现活着还是很有意思的。”   温抚音摇了摇头,“我不想与你争辩。”   她说完,自顾自躺回里床,背向着他,不再说话。   过了一会儿,闻澈走到床边,跟前几日一样,若无其事地躺在她身边休息,两人各怀心事地睡去,一直到天明的号角将他们唤醒。   ***   大军返城后,温抚音随着闻澈住进了他的府邸。   她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置她,只是任由自己像水中浮萍一样随波逐流,闻澈上没有老,下没有小,府里空空荡荡,带个陌生女人回去倒是方便得很。   温子然随着军队一起被押回了皇城,皇上正在城里城外大兴土木,他有幸被充作了苦力,日日夜夜在城郊被人驱驰着干活。   闻澈为温抚音打造了一个精致的牢笼,他给了她一间优美的庭院,四个听话的仆妇,还有无数美玉珠宝,华服靓衫,他甚至没有限制她的自由,只是告诉她,无伦走到哪儿,都要带着这四个听话的婢子。   “如果你喜欢被人簇拥着风风光光地走在大街上,那就尽快去吧,街上的人一定对你十分好奇,只要你不怕受人指摘,每天都能出去,只要在日落黄昏前回来就行。”闻澈故作体贴地告诉她。   他已经摸透了她的性子,凭她的自尊心,她是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的,就算她厚着脸皮上街,身边有四个人看守,她也逃不掉。   温抚音安静地住在自己的庭院里,日复一日,坐以待毙。   她从没问过闻澈究竟把她当作了什么人,是婢妾还是奴隶?   过去,当温抚音还是高高在上的三小姐时,她从未鄙视过当人婢妾的女子,只是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,妾不像妾,奴不像奴,就连宠/物也算不上。   闻澈从晔国回来后大受封赏,连日里,府中张灯结彩,仆役们抬着成匹的彩缎,成箱的黄金欢欢喜喜地进出。   当夜,温抚音被他唤去了正堂,闻澈刚刚送走一干贺喜的官员,身上穿着绣兽的官服,笑吟吟地走了回来   温抚音时常见他笑,闻澈不是那种天生自带冷感的军官。   他爱笑也能说会道,可不知为何,温抚音总觉得他是个冷酷的人。   有些人外表不苟言笑,内心却是丰富而热烈的,而闻澈呢,他的冷漠是浸在骨子里的,无论他的举止有多热情,他的血始终是冷的。   “看看这些,”闻澈迈过门槛,走进了正堂,他笑望着温抚音,冲摆在厅堂中央的两箱珠宝努了努嘴,“往后,只要温家三小姐乖乖地屈尊跟着我,这些东西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。”   温抚音缓缓走到箱子跟前,她弯下腰,随手抓起几串珠玉。   “这些东西看上去亮晶晶的,握在手里却是冷冰冰的。”   她淡淡说着,正准备放回去,却被闻澈拦住了。   “不,你握在手心里,”他站在她身后,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,又将嘴唇贴在她的耳畔,“握得久一些,它们就会变得温暖了。”   温抚音的手一颤,五指蓦然松开,冰冷的珠玉立刻落回了箱子里。   她回头望着闻澈,心里阵阵惊悚,他的话没有错,她无法辩驳,而他说话的神态则像是魔鬼在循循善诱。   “你不是已经定亲了吗?”她收回目光,转过身去,背向着他,“闻领军如今立下大功,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,不知您何时迎娶新夫人?”   “啊……这恐怕要让温小姐失望了,我退亲了,”他脸上的笑意加深,一点都不见失落,“那户人家的女儿体弱多病,最近又缠绵病榻下不了床了,她的父亲主动与我退了婚,也好,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被个女人绑着,不得自由。”   “闻领军难道不觉得可惜?这场婚事对你的仕途不会毫无利处吧?”   “利处是有,但我从不指望靠婚事来发迹。”   “闻澈,你白手起家,无人可依,找个权大势大的亲家才是发迹的捷径,”温抚音的语调淡漠,“这么简单的道理,你不会不懂吧?”   “看来温家三小姐还是明白一些人情世故的,”他抓住她的胳膊,猛地将她转过身来,面朝自己,“可惜我成不成亲,成几次亲,对你而言都一样,我绝不会慑于夫人的雌威,把你逐出府去,还你自由。”   温抚音的心里顿时掠过一阵寒意。   之前,她曾有过一线希望,她想,只要闻澈成了亲,她就可以向他的夫人求助,就算他的夫人毫无恻隐之心,但出于女人的嫉妒心,她绝不会长久地留她在府中。   然而现在,所有盘算都落空了。   满满的绝望填塞了心胸,一股强烈的恨意油然而生。   温抚音活至今日,终于有了第一个憎恨的对象。   她咬紧了银牙,突然扑上去,使劲用拳头打他,可惜闻澈毫不在意,他大笑着搂住了她的腰,让她紧紧贴在自己的怀里,“怎么?希望落空了?你指望我娶个妒妇回来,给你提供方便,对吗?”   “早知今日,我当初就不该帮你!”她咬牙切齿,愤怒不已,“我该让温家的小厮打断你的骨头!”   “好啊好啊,可惜为时已晚,”闻澈不以为意地笑着,“你尽管恨我吧,我喜欢你恨人的样子。”   说着,他露出了残忍的神情,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唇。   他不仅吻她,他还咬她,咬得她嘴唇破裂,鲜血直流,这个吻不是亲热的表示,而是凌/虐。   温抚音痛得眼里泛起了泪光,她的恨意减退,恐惧加强,开始拼命用手推拒他,一步步退到了墙边。   他将她抵在墙上,全然不顾她的挣扎,像饿极了的野兽撕咬它的食物一般亲吻她,啃噬她。   其间,他撕开了她的裙裾,温抚音吓得尖叫起来。   正堂外时不时有仆从经过,她以为他要在此地对她施加凌/辱,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,“不!你不能这样!不能在这里……”   听到她的哭求,他出人意料地放开了她。   温抚音虚脱般跌坐在墙角,她鬓乱钗斜,衣衫凌乱,通红的脸颊像是被水淋过一般,布满了泪痕。   “你,你是不是……喜欢对女人施虐?”她竭力压抑着抽泣,红着眼睛看他,“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,还是只对我这样?”   闻澈低头笑笑,抬手抹去颈侧被她抓出的血迹,悠悠道,“我不喜欢你无情无绪的样子,像具活尸。”   她一怔,随即闭上眼睛,“所以你要折磨我。”   他点点头,没有否认,兀自走到一张红木方桌上坐下。   “我知道,你对我这种人不会有什么好感,”他默默地看着她,“既然不能指望你欢欢喜喜地对我,那让你害怕憎恨也不错,至少比你无波无澜的样子来得带劲。”   “那你要怎么样才能不折磨我?”她问道。   温抚音的语气很冷淡,但音色却很柔和,她天生如此,总让人觉得软弱可欺。   闻澈似乎被这温柔的声音打动了,他微微失了神,喃喃着回答,“我喜欢你笑容可掬的样子。”   温抚音讶然,她望着他,仿佛从没见过他。   过了半晌,她轻声开口,“我可以做到,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?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我,我想再见一次温子然。”   他微微扬了扬眉,但很快就笑了,笑中带有三分阴狡,“你当然可以去,我没有限制你出入闻府,只要日落黄昏前回来就行。”   “好,”她轻声应了,慢慢从墙角边站了起来。   她凝视着他,淌血的嘴唇边漾起一丝微笑,“你跟我来吧。”   ********* ☆、第四十三章   温抚音穿着被撕破的裙衫,拉着闻澈的手,走向自己的庭院。   回廊上的仆从纷纷好奇地回头打量他们,她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,而闻澈则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后,他生平第一次任由一个女人牵着走,可奇怪的是,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。   穿过幽静的院落,两人进了屋,温抚音主动合上了门。   房里的光线十分昏暗,这为她缓解了几分难堪,温抚音努力调整了呼吸,嘴角颤动着扯出一个笑容,然后转过身去,面对着他。   这个笑容显然离他所说的‘笑容可掬的样子’有一定的距离,他冷漠地看着她,“你笑得比哭还难看。”   “我只能做到这样。”她收起笑容,垂下眼帘。   “就这样还想见你心爱的义兄?”   “你不要这样说话,”她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责备,“温子然是我的恩人,我这辈子都会拿他当亲兄弟一样敬重。”   “哦,”他非常不屑地笑了笑,“那真是可惜了。”   “你要我怎样,直接告诉我吧,”她像是一个准备好要听命于人的傀儡,“我会尽力让你满意的。”   闻澈不说话,他伸手解开了她的腰带,自顾自将她的衣衫一层层剥了下来,直至贴身小衣,他脱女人衣服的动作非常熟练,一点都不粗鲁。   温抚音顺从地站在那里,竭力忍耐着。   等他将她的衣服褪干净了,便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跟前,将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,温抚音窘迫地将目光移向别处,两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。   “你很喜欢这个玉坠?”他伸手勾起她项链上的挂饰,“我见你一直戴着。”   “这是我娘留给我的。”   “有什么用处吗?”   她静默了片刻,“据说……能保平安。”   闻澈笑了起来,带着嘲弄的意味,“好像不怎么灵验。”   温抚音不语,只希望他加快进程,让这难堪的时刻早些过去。   然而,当他靠近她,想要抱住她的时候,她却畏缩地后退了一步,但立刻又站住了。   闻澈咧咧嘴,好像成功逗弄了一只胆小的动物。   温抚音扭过头,不去看他的表情,而他则笑着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,大步走向床榻,把她丢在了上头。   接下去,他扑到了她身上,温抚音慌忙闭上眼睛,但立即又睁开,她强迫自己与他对视,心里暗忖着:一定要习惯这些事,往后她恐怕常常会受到这样的待遇。   他拨开她散落在额前的秀发,低头吮去她嘴唇上残留的血迹。   温抚音的呼吸变得不稳,她又想起了上次的痛苦,身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。   “不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。”他抬头瞥了她一眼。   “我以为你喜欢看我难受。”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。   “我没有那种嗜好。”   温抚音已经有些泪汪汪了,“可,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。”   他分开了她的双腿,她咬着嘴唇,将头侧向一边。   “你忘了,”他的目光幽暗地落在她的脸上,“我喜欢你笑容可掬的样子。”   “我做不到,很疼。”她的嘴唇发白。   “我还没有开始。”他的声音没有温度。   她忽然心一横,将脸转了回来,直接与他四目相对,她的目光清澈而忧郁,他有一瞬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。   “听说有些自以为是的男人,喜欢把女人比作马匹 ”,她注视着他,幽幽淡淡地开口,“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连马都不如?”   “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。”他回答。   “懂马的人,至少会在坐上马背前,好好拍抚它一番,对它说说话,让它安静下来,心甘情愿地为人所用,可你呢?”   “我不是懂马的人,你也不是马。”   “或许我还不如马。”   他在她耳边发出了低沉的笑,“不,你是一种美好的生物,比起我,比起很多人都美好得多。”   她不说话,神色却十分悲哀。   他望着她的表情,抚摸她的秀发,嘴上却无动于衷地开口,“温抚音,我劝你还是笑一个吧,用一个笑容换我温柔以待,很划得来。等到事成之后,你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温子然了,这交易不亏。”   她思索了片刻,犹豫着向他露出了微笑。   可接下来的事情依然让她感到痛苦,当他试图融入她的身体时,她疼得直吸气,眼泪无法克制地涌了上来。   她望着闻澈近在咫尺的脸,他默默注视着她,神情依旧麻木不仁,她努力对他挤出一丝微笑,“我,我没事,你继续……我,我是愿意的……”   这一次,他没有继续往她身体深处入侵,反而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,他第一次吻她吻得这么细致缠绵,这让温抚音惶惶不安的心稍微安定了几分——   她知道,如果他想要折磨她,绝不会这样吻她的嘴唇。   **********   翌日早晨,温抚音总算得以带着四个婢女,乘着双毂马车,去城郊探望温子然。   出发前,她被迫坐在梳妆台前任人打扮,她知道这一定是闻澈的意思,他要她艳妆雅束出现在温子然跟前,好让温子然以为她活得很滋润,从而破坏他们之间的情谊。   马车外飘着蒙蒙细雨,雩之国近来似乎进入了雨季,每天都雾蒙蒙,湿漉漉的,时常让她产生错觉,以为自己仍然在晔国没有离开。   昨晚发生的一切让她对男女之事稍稍有了些改观,相比于第一次的痛苦,她发现自己渐渐可以忍受了。   可她没有如释重负,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惶恐。   从痛不欲生到渐渐可以忍受,日深月久,她会不会变得乐意与他同床共枕?   温抚音为自己的适应能力之强感到恐惧,她想起第一次在军营里见到闻澈时,他身边跪着的那个女人。   她长得跟她很像,她跪在椅子边热切地望着闻澈,期待他的一个笑容,一次垂青,就跟一条狗讨好它的主人一样。   那会不会是她的未来?   闻澈不就希望她变成那样吗?   她从没想过闻澈到底喜不喜欢她,只道他是个穷小子,一朝得势便想报复过去瞧不起他的人,至于为什么他报复她的方式有些奇怪,可能因为她是个女人,又恰好有几分姿色,所以他选择慢慢折磨她,而不是痛快地给她一刀。   马车停泊在城郊一处工地边,那里似乎正在兴起一座驿站。   温子然瘦了很多,他衣衫褴褛,灰头土脸,皮肤被晒得黎黑,温抚音看着他远远走来,只觉自己这身光鲜的打扮对他而言是种侮辱,羞愧得想要逃离。   督工只肯给他们一盏茶的功夫交谈。   温子然走到义妹跟前,平静地注视着他。   她靓丽的服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,他仿佛能够透过华彩的衣裙看见底下的血肉模糊。   “你还好吗?”他的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关切。   温抚音鼻子一酸,忽然想要哭泣,她克制住自己,“我很好,你呢?”   “我也很好。”   两人相对着露出了苦笑,彼此都看穿了这场言不由衷的寒暄。   “如果有机会,你就逃走吧,不用管我。”温抚音没有说更多客套话,直接切入了主题,“这里的劳力那么多,多一个少一个,恐怕无人知晓。”   “除非我有法子救你出去,否则我是不会一个人离开的。”温子然回答。   他的面容疲惫而沉静,虽然布满了风霜,却依然有一股坚韧的气节,让他时时刻刻都抬着头,挺着腰。   “你不用管我,”温抚音自嘲般微笑,“我这个人就是一滩软泥,不论被人搓圆还是捏扁,我都能活得下去。”   “你不要这么说……”   她摇了摇头,示意他听她讲下去。   “你看,从前在温家的时候,我能当好听话懂事的三小姐;后来离开了温家,我在破败的酒楼里也能当好小厮;说实话,我从不觉得有多痛苦,住美宅,住破屋,于我而言好像都一样。”   温子然皱着眉不说话,他看着她,如同看一个痛苦得自暴自弃的人。   “如今我成了他的女俘,一样可以活得很好,”她淡淡地说着,目光充满了抑郁,“你不用救我,就算救出去了又能怎样?”   “我们可以相依为命。”   她笑了笑,满是苦味。   “如今晔国已亡,家眷也不知所踪,”温子然微微叹气,“我活下去也只是为了你,你是我唯一的亲人,只有你无恙,我才能放心地走。”   “哥哥身怀高才,岂能轻易去死?”温抚音浅浅一笑,“我过得很好,衣着光鲜,起居安稳,哥哥大可自行离开,找个好姑娘远走高飞。”   温子然苦笑,“你知道我这辈子不会再找别的姑娘。”   “你还是忘不了她……”   “是,我也不想忘。”   温抚音蓦然闭上眼睛,陷入了深深的自责,“是我害了你,是我害了你……”   她喃喃着,忽然伸手取下了颈上的挂坠,将细线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,于末端打了个结,“据说这个东西能保平安,你戴着它,一定要好好活着。”   “那你呢?”   “你不用管我,往后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个妹妹吧。”   说完,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奔向了马车,再也没有看他一眼。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四十四章   当天回去,温抚音并没有见到闻澈,而闻澈也始终没来找她。   或许是她天生给人一种距离感,闻澈很少来亲近她,两人自重逢到回京,总共也就睡过那么两回而已,而且每一回,闻澈的身上都有酒味。   他果然只是拿那种事当作折磨她的方法而已,温抚音暗暗揣测,况且她是那么一个不解风情的庸才,想必没有让男人流连忘返的本事。   夜深,温抚音毫无睡意,干脆起身走进黑漆漆的院子,坐在树下的石凳上。   从前,她非常怕黑,可如今却一个劲儿地往黑暗里钻。   她觉得黑夜就像一条河,从天边汹涌而来,淹没了整座城池,而她坐在院子里一如坐在河底,夜色会从她身上飞流而过,冲刷掉所有的耻辱。   如果这时候,再有一张琴给她作伴,那就完美了。   她闭上眼睛,想象膝上横着一把瑶琴,然后伸出双手,凭着对乐谱的记忆,作出了拨弦弄调的动作。   “书房里有琴,你怎么不去那儿弹?”一个男人的声音冷不丁地冒了出来。   温抚音吓了一跳,但立马就镇定了下来,她无甚感情地瞥了他一眼,“不必了,我怕你听不懂我的琴音,又觉得我高高在上瞧不起人。”   闻澈笑了几声,他一手举着烛台,一手拎着半袋子酒,从回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,他今晚似乎又喝多了,但步伐依然非常稳健。   “那么晚了,你怎么不睡觉?”   “你不是也没睡吗?”   “所以你在等我?”   “不要自欺欺人。”   闻澈就地坐在了台阶上,将烛台放于地上,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,“你不问问我今夜去了哪儿?”   “你去哪儿都跟我无关。”   “你也不好奇我将来打算怎么处置你?”   “我没有将来。”   “你又来了,”他皱皱眉头,往嘴里灌了一口酒,“没情没绪的像一具活尸,非要我动用一些手段,你才能有点活力?”   温抚音无奈地闭上眼睛,“说吧,你想要我怎样?”   “很简单,跟我说说话。”   “好,”她不得不开始搜刮肚肠想话题,一阵风吹来,满地的落叶窸窸窣窣地向南飘行,她望着空荡荡的院落,开口问道,“这座府邸里,有没有跟我待遇一样的女人?”   “没有了,”他漫不经心地回答,“怎么?你想要个同伴?”   她摇摇头,面容中隐隐透出讥讽,“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会像收藏古董一样,养一窝的女人,闲来无事便得意洋洋地一房房观摩,心里比对着过去和今朝,多有小人得志的乐趣。”   闻澈笑了起来,看上去并不介意温抚音讽刺他,“听起来不错,可惜我没有那种兴致。”   自从她留在了他身边,闻澈在女人这方面可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,从前他总是不停地寻找跟她相似的面容,而如今正主就在眼前,他再也不用寻寻觅觅,以求慰籍了。   “你时常三更半夜不睡觉,拿着蜡烛在府里走?”温抚音淡淡问道。   夜风吹灭了蜡烛,闻澈复又将它点上,幽亮的烛火在微风里明灭不定,他侧头凝望它,口中轻声喃喃,“乐昼短,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?”   温抚音听到这话,身子蓦地一颤,她口中轻叹,“十年不见,你也会扯些文绉绉的诗了。”   “只会这一句罢了,”闻澈懒洋洋地一笑,“从前听你念过。”   那年恰逢上元佳节,温家上下悉数上街看灯,唯独温抚音身体抱恙,没有外出。   等到家眷统统走光,她悄悄披了衣裳,点亮蜡烛,手持烛台,走进了院子里。   圆月的清辉普照大地,草木流荫,和风淡荡,她为这片刻的清静和自由而快乐,一边款步徐行,一边沉吟轻诵,“乐昼短,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?”   那时闻澈恰巧路过院门,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,躲在暗处看她。   他记住了她夜风盈袖,雅淡风流的模样,也记住了她口中吟诵的那句诗。   “看来你恨我恨得怪深的,那么早就开始留心了。”可惜温抚音从未想过他会有什么旖念,此时只是报以一丝淡淡的讥笑。   “听说你今天去看温子然了,”闻澈兀自将话锋一转,“他怎么样?”   “他还能怎样?你明知故问。”   “比起其他晔国俘虏,他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。”   “那干脆把他放了吧,”温抚音忽然恳切地开口,“留着他对你没什么好处,他不过是个普通人,除了爱好诗书之外,无甚长处,如今……我已经向你屈服了,你不必再用他威胁我,以后我自会……自会用心让你满意的。”   说完最后一句话,她屈辱地咬住了嘴唇。   “是吗?”他作出将信将疑的表情,从地上拿起烛台,站起来,端立在那儿瞧着她,“如果我放了温子然,你就没了后顾之忧,往后再想让你赔笑脸就没那么容易了,这种赔本买卖我可不做。”   “我不会的,我发誓。”她急切地站了起来。   “发个牙疼咒谁不会?”他冷冷道。   “那你要怎样才能放了他?”   “等你再也想不起他的时候,我才会考虑放了他。”   说完,他转身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,温抚音依然默立在原地没有动,满院只听见树叶摇摆的沙沙声。   *   闻澈再来找她是五天后的事了。   他是夜半来的,跟前两次一样,他的身上带着一股酒味,温抚音半梦半醒,忘记了挣扎,她迷茫地看着他,发现他在床第上的侵略已经不能再伤害她了,痛苦次第锐减,这回她只皱了皱眉便熬忍了过去,随后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,欲罢不能的感觉。   她瘫倒在床上,只觉自己在不停地堕落,一天比一天厉害。   “不,人一旦越过了那条底线,就会发现更多辉煌有趣的东西。”   “等你看到我拥有的一切,就会觉得活着有意思了。”   她的脑海中回荡着他对她说过的话,像是魔鬼的诅咒一样挥散不去。   或许闻澈说的是对的,人是毫无下限可言的,行善可以给人带来快乐,而恶到深处也会触摸到极乐。   温抚音感到自己正在向闻澈靠拢,长此以往,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屈服,不仅是身体上的屈服,还有灵魂上的。   十天后,她又坐着高车驷马去城郊找温子然。   这回,她看他的目的不仅仅是出于关心了,而是希望能得到警示,她需要看见他落魄凄惨的样子,以此来告诫自己不要在淤泥里越陷越深。   可她没有见到他。   她暗暗猜想温子然是不是逃走了?   这个设想非常美好,让她由衷地为脱离苦海的义兄而感到高兴,可她还是没有抑制住刨根问底的好奇心。   温抚音匆匆走到工地边,向督工打听起了温子然的近况,督工不耐烦地告诉她,温子然三天前被处死了。   “处死了?”温抚音的脑中嗡地一声响,“为什么?”   “听说他跟人起了冲突,失手用铁锹打死了一名苦力,”督工皱着眉说道,“杀人抵命,这很正常。”   “那,那闻领军……”   “啊,对,就是闻领军下的杀令。”那督工将她往边上一推,挥着鞭子走向一名苦力,骂骂咧咧地往他身上抽了好几下。   这个消息对温抚音而言犹如晴天霹雳,她几乎是被四个婢女架着回到了马车上,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闻府。   夜幕降临的时候,闭门半日的温抚音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。   “闻澈呢?”她抓住一个守在门外的婢女,“他怎么还没回来?”   “姑娘,闻领军今晚上醉风楼赴宴了。”那婢女乖巧地回答。   “赴宴?什么宴?”   “嗯……说是庆功宴。”   “哦,是庆祝他们顺利拿下了晔国,对吗?”她抬手按了按发上的朱钗,指尖颤抖。   站在门边的婢女低着头没有说话。   “带我去醉风楼。”温抚音动了动嘴唇。   “什么?这,这不好吧?”婢子们面面相觑。   “闻澈又没有限制我/的/自/由,”她目视着前方,悠悠道,“我说带我去,那就带我去,你们四个跟着就行了。”   *   其时,闻澈已经到达了醉风楼,军校们差不多都到齐了,各自按尊卑落座,就差主将没有到了。   他们一边等待着主将来开宴,一边互相交头接耳地聊着天,可惜等了半天,上颢也没有出现,他不知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,当晚竟然没来赴宴,只差了个手下前来通报,让众将自行开宴。   听到这消息,大家的心情都好极了,这种狂欢的场合,没有严肃的主将参与,岂不更能让人尽兴?   谁料庆功宴进行到一半,楼底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。   军校们受到了打扰,不满地抱怨起来,见布菜的小二进来赔不是,便向他打听外头的状况。   那小二一边说话,一边忧心地向门口张望,“方才来了个女人,长得非常漂亮,一身行头华丽得很,像大户人家的千金,可她一进来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,在底楼大喊大叫,身后跟着的四个侍婢,她们苦口婆心地劝她,可怎么也劝不住,楼里的杂役冲上去拦她,可她还是疯了一样往里闯,嘴里还大喊着闻领军的名字。”   席间的军校们听到这话,目光纷纷落在闻澈身上,他们起哄似的笑道,“哟,闻领军真是本领高强啊!又在哪儿惹下了风流债?今晚要好好善后啊!”   闻澈敷衍地笑了笑,二话不说,起身离开了厢房。   他顺着台阶走到楼下,那里早已乱成一片,酒客们停下了吃食,坐在原地看热闹。   只见大堂西南角,三两个杂役正抓着温抚音往外拖,她的头发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,身上的衣裙也撕破了好几处,但仍旧死死抱着梁柱不肯出去,嘴里大叫,“闻澈!你出来!”   闻澈穿过人群,走到混乱的中心,从杂役手里将她拖了出来。   他提着她的胳膊,加快脚步,找了一间无人的厢房,把她扔了进去,自己也走进去反手闩上了门。   “你杀了他!”   他刚合上门,她就尖叫着扑了上来,拿拳头砸他,拿指甲抓他,“你说过你会给他一条活路的!你出尔反尔!”   “我从前确实想要给他一条生路,但现在我反悔了。”他轻轻推开了她,相比于温抚音的疯狂,闻澈的表现简直镇定得可怕。   “你为什么要这样?”她后退了一步,嘶声问道。   “我早就说过了,因为你没有那么值钱。”他的回答很残忍。   她羞愤交加,反手拔下发上的簪子,悍然不顾地向他脖子上刺去,可他只是微微侧身,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手腕,然后巧妙地一捏,她的整条手臂便没了力气,簪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。   “你怪不得我,” 闻澈的脸上挂着冷酷的笑容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温子然的死是他咎由自取,谁让他失手打死了人呢?杀人偿命本就是应该的。”   “你胡说!他生性温和,待人宽厚,怎么会杀人?”   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”他轻描淡写地回答,“温子然的性子你难道还不了解?他虽然外表温和,但犟脾气一上来也是能跟人拼命的,想想在晔国的时候,他可是不畏强权的典范。”   “可你答应过我的!”她哭着大喊起来。   “是啊,我确实答应过你,可结果却没有兑现,”他冷漠地望着她崩溃,尔后故作遗憾地叹道,“真是可惜啊,你为温子然付出了那么多,谁料一朝变故生,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。”   他说着迈开腿向她走去。   “你不要过来!”她红着眼睛尖叫。   可他只是冷笑了一声,继续向她靠近。   温抚音后退数步,忽然拼尽全身的力气,抄起一把椅子向他身上砸去,可他伸手抓住了椅子腿,一用力便将它扔了出去,木椅子落在地上,发出一声巨响,当场摔得四分五裂。   “我有想过暗中处决温子然,然后给你编造一个美好的假象,让你以为他独自逃跑,弃你而去了,”他步步逼近,眼睛闪现出凶光,“可那种做法太窝囊了!要作恶就做到底,遮遮掩掩,中途悔改的都是脓包!”   “你住口!你住口!”她捂住脑袋喊叫,想起连日来受到的屈辱,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。   “啊对了,还有这个。”闻澈从怀中取出一条玉坠项链,举到身前晃了晃。   这是温抚音送给温子然的,也是让闻澈起杀心的根本原因,“据你说,它能保平安?可我看不行,恰恰相反,它不仅不能保平安,还会招灾祸,所以这种东西,不要也罢。”   说完,他将玉坠紧紧攥在掌心里,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掷,生生将它砸碎在地。   “你为什么要这样?”她疯叫着扑到他身上,发狂般用手打他,用指甲狠狠抓他的脖子,“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?你已经把我糟蹋成这样了,我也答应以后一直给你当婊/子了!可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!”   “因为我乐意!”他的眼睛被怒火烧成了深黑色,“我乐意怎么处置你们就怎么处置,跟从前你们对付我一样!”   “那你现在满意了吗?”她的喉咙已经喊哑了,双手死死揪着他的衣襟,惨白的脸色仿佛蒙上了一层青灰,“一个成了冤鬼……一个成了娼/妓……你满意了吗?”   说完这话,她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,眼前也跟着一黑。   在失去意识前,她的脑海中闪过四个字——此生休矣。   *******    ☆、第四十五章   当晚,闻澈中途离开了庆功宴,将昏迷的温抚音带了回去。   处决温子然让他萌生了一种切段温抚音后路的快意,可这种快意与真正的快乐尚有一些距离,他每每回想起来,心跳都会加速,好像在严酷的战场上做了一个危险的决定,这个决定的结果十分极端,不是大获全胜,便是全军覆没。   次日清晨,他照旧换上戎装,扎束整齐,前去教场演练。   昨夜的一场闹剧并没有影响他今日的状态,他从不会因为私情而在职责上变得麻痹大意,这是闻澈的过人之处,也是他从成千上万的军士中脱颖而出的原因。   早晨的教场格外热闹,闻澈刚到那儿就看到了振奋人心的一幕——   上颢和上隽在打架,他们打得热火朝天,不可开交。   当时上隽手里拿着□□,而上颢却赤手空拳,闻澈原以为上颢不用兵器是因为上隽是个跛子,他不愿胜之不武,后来才知道这场斗殴是临时起意的,上隽只是碰巧拿了兵器,而上颢没有罢了。   刚开始的时候,上隽仗着兵器在手,嘴里叫嚣着,“胜者生,败者亡!”   然而,当他被人夺了□□,打倒在地的时候,却挥舞着胳膊大喊:“点到为止!点到为止!”   闻澈那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,觉得新鲜极了,可站在他身边的一个老兵却不以为然,“上家两兄弟隔三差五就得打一架,我都看腻味了,每次打架的结果还都一样,半点儿悬念都没有。”   “他们为什么打架?”闻澈挂着幸灾乐祸的微笑问道。   “这个说来话长,”那老兵保持着作壁上观的悠闲神态,“听说半年前,上家小将军从西容城带回来一个小姑娘,不知着了什么魔,一心要娶她为妻,还跟家里人闹翻了,这次他去晔国打仗,一走便是三个月,回来以后,发现那小姑娘竟然跟人跑了。”   “跟谁跑了?”   “不知道,”老兵摇摇头,“今早他哥哥故意拿这事刺激他,两人便打了起来。”   闻澈笑了,“想不到上家将军也会为了女人大打出手。”   “怎么不会?”老兵流露出一脸世故的笑容,“大家都是人嘛,人活着难免要为些男男女女的事儿发愁。”   “难怪他昨夜都没来参加庆功宴。”闻澈的笑容收敛了几分。   不远处的号角响起,他与老兵立刻分道而行,匆匆走向了集合的地点。   今日非同往日,他隐隐感到不安,右眼皮也跳个不停——左吉右凶,该不是要出什么事吧?   此念一出,他的脚下不由自主地一滞,但他转眼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   见了鬼了,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迷信了?   闻澈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,大步向前走去。   ***   夜晚,华灯初上,闻澈催马而归,在回府的路上,他格外心焦。   今日他被同僚们嘲笑了一整天。   昨晚,温抚音大闹醉风楼的事被宣扬开了,参加庆功宴的人个个都知道闻澈为了一个女人中途离席,还跟她在厢房里大吵了一架。   “这个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,居然敢跟咱们闻领军撒野!”   “闻领军,好歹你也有个无情浪子的名声,怎么昨晚狼狈成那样了?”   “这样的女人直接把她卖给醉风楼算了,还要她做什么?没了她,府里也能清静不少!”   …………   起初,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玩笑话,有空闲便随口回敬他们几句,可渐渐的,他越听越忐忑,脑子里全是昨夜与温抚音争吵的画面,她崩溃了,又晕倒了,他抱着她回到府里,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得知她醒来。   他知道她安然无恙后便离开了她的庭院,想来这种时候她也不愿见他。   温抚音的性子他了解得很清楚,她清高,倔强,有那么几分傲气,但她并不刚烈,她为人谨慎小心,做决定前必要思前想后,所以绝不会冲动行事。   闻澈从不相信她会自杀,即使她向他提起过此事。   回府后,他前脚刚跨进门,后脚一个婢女便匆匆来报,说温抚音正在屋里恭候他归来,想邀他共进晚餐。   这消息让闻澈受宠若惊,温抚音想干什么?她是不是在饭菜里下了毒?   若真下毒,那就很有意思了。   不过,得知温抚音没有出事,他那颗悬着的心还是落了下来。   乖巧的婢女领着他穿过庭院,走进了温抚音的房间。   屋里灯火明亮,桌上菜肴精美,温抚音静静坐在桌边,听见脚步声渐近,便转过脸向他望去。   今晚,她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,高高绾起的云髻衬得五官与脸庞愈发秀丽,天生晏然高远的气韵为她绝了尘气,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唇边露出了笑意。   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她平静的微笑,跟昨夜判若两人。   “怎么?”他看了看桌上的菜,又看了看烛光下的人,脸上出现了狡猾的冷笑,“你打算谋杀我?”   他是个见惯阴谋的人,一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,反而会比平常更兴奋也更冷静,此刻就算温抚音脱光了站在他面前,他也不会有什么冲动。   “谋杀你?”温抚音微微一笑,“闻领军精明狡诈,我哪里敢跟你做对?况且你成天派人跟着我,我就是想杀你也找不到机会。”   “那这些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没什么意思,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,”温抚音淡淡说着,指了指身边的位子,“来,你先坐下吧。”   闻澈微一沉吟,依言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,他望着她,眼里含着笑,一种带着谋算的笑。   然而温抚音对他怀疑的态度视而不见,她自顾自替他斟了酒,又为他夹了菜,“先吃些东西吧,想来你也饿了。”   闻澈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酒菜,突然一扬手招来一个婢女,“来来来,今晚赏你把这些菜都尝一遍。”   那婢女看了闻澈一眼,又看了看温抚音,哆哆嗦嗦地拿起筷子开始试菜了。   温抚音安然自若地坐在原地,闻澈默默观察她的表情,他发现她自始自终都平和安静,没有半点异常。   看来这些酒菜里没有毒,闻澈暗暗思索。   他知道温抚音天性善良,不可能看着一个无辜的人以身试毒而无动于衷,就算她一夜之间性情大变,也绝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。   可若酒菜里没有下毒,那她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殷勤呢?   闻澈屏退了试菜的婢女,只觉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了。   “昨夜,我一宿未眠,天亮的时候,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,”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,温抚音开口说起话来,“如今木已成舟,我就算跟你拼命也改变不了什么。”   “是,你终于想明白了,真不容易。”闻澈若有所思地说道。   温抚音晏然一笑,“有些话,我一直都憋在心里,想要找个人说说,却又不知道该找谁说,思前想后犹豫了很久,今日突然发现,能跟我说说话的只有你了。”   听得此言,闻澈的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悔恨,但立马被冷漠掩盖了。   “我做错了一件事,如今……已经没法补救了。”她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。   “什么事?”   她叹了一口气,低头啜饮醇酒,“我害了温子然。”   闻澈听到这话,立刻不屑地冷笑,“看来你还是没有想通。”   “不,你弄错了,”她摇了摇头,“不知为何,你总是把我和温子然之间的情谊想得很不堪,他只是我的义兄罢了,我跟他是兄妹,是知交,除此之外别无其他。”   “听上去不太可信。”   “但事实的确如此,温子然当初与严尚书的女儿订了亲,两人一见钟情,时常书信往来,可惜后来温家没落,严家派人来退了婚,严小姐不得不改嫁他人,出嫁两年后便郁郁而终。”   闻澈略微惊疑,他看着她,“……后来呢?”   “温子然一直都很伤心,立誓终身不娶,就这样过了好几年,战乱便开始了,”温抚音顿了顿,忽然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,“正如你所见,我跟温子然与家人失散,屈身酒楼劳作,他……他不甘心苟且偷生,想弃笔从戎,可我拦住了他。”   他眯了眯眼睛,没有打断她的话。   “是我……我太软弱了,”温抚音说着深吸了一口气,眼泪渐渐涌了出来,“我害怕一个人留在酒楼里,每天面对禽兽一样的敌兵;我怕在兵荒马乱中遭人凌/辱,然后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拖进后院里埋掉,所以我求他不要走,不要丢下我一个人,看在多年兄妹的份上,留下来陪着我。”   “他犹豫了许久,最终答应了,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怨气,堂堂七尺男儿,不能上战场杀敌,却要在犄角旮旯里向敌人弯腰,若非我当初苦苦哀求,他如今兴许还活着,就算死了也是光荣地为国牺牲,而不是遭小人暗算而死。”   “唉,是我害了他,是我害了他……”   说到最后,她泪眼模糊地喃喃,双颊已被泪水淌湿。   闻澈听得心头大震,她说的不像假话,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,那他处心积虑除掉温子然又是为了什么?   他不敢想,突然开始闷头喝酒,斟满了一杯饮尽,紧接着又是一杯。   如他所料,温抚音确实爱温子然。   但她爱他一如爱恩人,爱兄弟,爱朋友,他们之间有才子才女间的惺惺相惜,有兄妹间的深情厚谊,却偏无男女间的激/情。   “事以至此,你再后悔也没用,”饮完三杯,闻澈抑制住内心的震惊,冷静地开口,“再说了,如果温子然真那么想要为国赴难,他早就不告而别了,哪里有你苦苦哀求他的份?”   温抚音用手指抚去了脸上的泪水,喟然长叹,“是啊,事以至此,多说无益。”   她望着烛火,神色凄凄怏怏,“对了,还有一件事,我也要告诉你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闻澈下意识地感到一阵紧张。   “我……我曾经……一直都很感激你。”她的声音转轻。   “什么……?”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  “你还记得,我十六岁那年,马车失控坠下悬崖的事吗?”   “记得。”他举起酒杯,喝了个底朝天。   “那天晚上,你带我在山里过夜,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夜。”  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,让闻澈吃惊又茫然,他望着她,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,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。   温抚音自顾自娓娓道来,好像不在乎他有没有听。   “你知道,我八岁时便寄住在了温家,终日足不出户,对谁都小心翼翼,偶尔外出作客,也一路被关在马车里,眼睛一闭再一睁,便从一处宅院进了另一处宅院,虽然格局不同,但却一样幽深。”   温抚音说着闭了闭双眼,她的双颊酡红,已有些不胜酒意,于是扶着桌子站了起来,向窗边走去,可没走几步便膝头发软,险些跌倒。   闻澈及时扶住了她,她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,不知他是何时来到她身后的。   “我一直都很苦闷,这种苦闷有时连抚琴都无法排遣,”温抚音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,“我告诫自己要知足,可仍然时不时地烦躁,我恨自己软弱又贪婪,得了安逸还要奢望快乐。”   “温家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,我也不喜欢那里的人。”   “你不喜欢他们是应该的,”她回头看了他一眼,“坠崖那晚,虽然风雨交加,可我却高兴得很,我跟着你沿着河水跑,一边跑一边寻找安身的地方,跑着跑着,我突然发现,所有烦闷都没了。”   闻澈从未想过那一晚会给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,他一时竟有些感动。   “我还是想问你,”他低声对她发问,“那天在山洞外,你望着河水奔腾,究竟在想什么?”   “我那时已经告诉你了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不记得了吗?我坐在洞口,问你那条河的尽头有什么,那就是我当时在想的东西。”   闻澈张了张嘴,竟然说不出话来。   这些年,他学会了冷嘲热讽,学会了老谋深算,也学会了跟人油嘴滑舌地斡旋,却忘了怎么与人情真意切地交谈。   他再也不能像十五岁时那样,平平静静地坐在篝火边,向她诉说自己的身世。   “当时你告诉我,河水的尽头或许有山,有林子,也可能有一座城,”温抚音露出了一丝怀念的微笑,“我很想去那儿看看,看看究竟有什么。”   闻澈站在她身后,突然为自己的卑鄙而自惭形秽。   “后来你因为救了我而受人非议,又遭人陷害,我十分过意不去,一直都想帮你,但你也知道,我不能表现得太出格,有些话我虽然说了,却是言不由衷,但目的是为你好,可不知怎么的竟然让你听去了……”   她紧蹙秀眉,神情自责又懊悔,“那些话确实挺伤人的,但非我本意,至于偷画那件事,无凭无据,我既不能帮你说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你,只能偷偷送你一些银子,巴望能帮到你,可惜你误解了我的意思。”   闻澈的喉咙哽住了,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。   “你讨厌我,恨我,这合情合理,若换作是我,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人,”她慢慢转过身来,含泪凝视着他,“可我罪不至此吧?”   “我……”他的嘴唇微微发抖。   “你总说我像一具没情没绪的活尸,一点都不讨人喜欢,其实你说得没错,我这辈子听得最多的就是识时务的道理,所以我一直活得很谨慎,但也无趣得很,就像你说的,我是一具活尸。”   “我只是……”他试图解释,“不想看你压抑的样子。”   “唉,如今回想起来,我枉活了一世,从小到大,我好像从没拉着爹娘的手上过一次街,也没自由自在的去郊外放过一只风筝,我不甘心,我还想活,所以我一直都小心翼翼,可你却把我往绝路上逼。”   闻澈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,他后退了几步,突然转身走到桌边,又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。   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,你为什么那么恨我?”温抚音轻飘飘地走到他身边,“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,自己却没发现?”   “没有,你没有……”他的声音轻如耳语。   “也罢,时至今日,你恨不恨我都无所谓了,”她惨然一笑,“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,现在我可以安心走了。”   说完,她一步步向门边走去。   闻澈喝完了最后一杯酒,将酒杯重重地放回桌上,“不,我不恨你……”   温抚音停下了脚步。   “我爱你。”   这三个字很轻,却犹如雷电,惊得她从头到脚一个颤栗。   酒意模糊了他的视线,闻澈慢慢向她走去,脚步难得虚浮。   “十三岁时……我第一次进温家……当时府里有很多人,可我只看见了你,”他醉醺醺地说着,“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你……每天睁开眼睛的动力就是能见到你……你的马车坠崖……我一心只想救你……哪怕跟你一起粉身碎骨我也很甘心…… ”   温抚音踉跄后退了几步,蓦地跌坐在椅子上。   她从没想过他折磨她不是因为恨,而是出于一种幽暗的爱。   “我时常躲在暗处看你……看你在院子里抚琴看书,你总是郁郁寡欢……对谁都若即若离,唯独对温子然不同,你对他笑得很灿烂,这让我恨极了他,”闻澈望着她,目光消沉,“好几次我路过回廊,都能听见你在跟人说话,那些话……让我以为你看不起我。”   他说着摇摇晃晃地走到她的椅子边,一条腿跪在地上,伸臂抱住了她的裙裾,“我恨你忘恩负义,也恨我自己身份低微,配不上你……这些年我独自闯荡……看到了很多女人……她们都美得很……可每个人的身上好像都有你的影子……”   温抚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,她想到了军帐里那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人,突然明白了一切。   “如今我能让你过得很好,你想做什么我都能满足你,你想上街看灯你就去,你想去郊外放风筝也行……”   “可是太晚了,太晚了……” 她战战兢兢地发起抖来。   闻澈仿佛没有听见,他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她的裙褶里,“我第一次看见你时,只觉得你离我很遥远,像是站在云端上的仙子……”   “那现在呢?”   “现在你就在我身边,再也不遥远了。”   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章太长了,总觉得断在哪里都不好,所以就全部发上来了。 闻澈的虐恋写得跟我最初设想不太一样,大概还要写一大章才能收尾,哎! ╮(╯▽╰)╭ ☆、第四十六章   “可是太晚了,太晚了……” 她战战兢兢地发起抖来。   闻澈仿佛没有听见,他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她的裙褶里,“我第一次看见你时,只觉得你离我很遥远,像是站在云端上的仙子……”   “那现在呢?”   “现在你就在我身边,再也不遥远了。”   温抚音凄然一笑,她的四肢冰冷,血液发凉。   她忽然变得很害怕,不是怕闻澈,而是怕她自己。   方才有那么一刻,她发现自己被打动了。  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他动容——一个毁了她的国家,杀害她的义兄,又多次凌/辱她的男人,她居然在他表白的那一刻感动了!   这诡异的感动没有拯救她,反而加强了她自裁的决心,温抚音仿佛看见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地府里。   她心如死灰,却也如释重负。   “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?”温抚音伸出手,轻轻按在了他的黑发上,“如果你早些告诉我,我会试着喜欢你的。”   “不,”他灰心地靠在她的椅腿边,“你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人?”   “谁知道呢?”她的目光迟缓地落到他身上,“虽然我早就过了出嫁的年纪,但我还从没爱过一个男人,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。”   他抬头看着她,突然燃起了一丝微渺的希望。   她有没有可能给他一次机会?有没有可能爱他一丁点儿?   “那现在……你能不能不计前嫌……?”他的眼里充满了渴望。   “不计前嫌?”她的目光幽亮,“你要我也喜欢你,对吗?”   “可能吗?”   “未必不可能,”她笑了笑,“但你要我喜欢你多久呢?”   “无论多久,”他闭上了眼睛,“一天也行。”   “一天也行……”她出神般点了点头,“让我想想,让我想想……”   醇酒的后劲很足,闻澈喝了太多,他在军中素来有千杯不醉的名声,可今夜他不想保持清醒,他想醉,所以他合着双眼,任由酒意翻涌,昏昏然地睡去。   温抚音注视着他入眠,等他的呼吸变得均匀,她悄悄拔下了发上的簪子,用簪尖对着他的脖子,可过了许久,她只是叹了一口气,没有下手。   侍立在门外的四个婢女听见屋里没有动静,轻轻敲了敲门。   “进来吧。”温抚音开口。   四个姑娘走了进来,不知所措地看着屋里的情形。   温抚音的目光从她们脸上依次扫过,连日来,这四双眼睛无时无刻不追随着她的脚步,闻澈真是本领高超,府里的侍从个个都对他死心塌地。   “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吧。”她低声吩咐了一句。   四个姑娘立刻走上前,七手八脚地扶起闻澈,将他送去了床上。   *   翌日清晨,天刚蒙蒙亮,闻澈便悠悠转醒。   他习惯了这个时辰醒来,不需要仆从来唤,闻澈从床上坐起来,只觉头痛欲裂,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像昨夜那样醉得不省人事了。   房里的陈设有些陌生,这不是他的房间,闻澈一边揉着太阳穴,一边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。   “你醒了。”一个熟悉的女音冒了出来。   闻澈猛地回过头去,只见温抚音正坐在梳妆台前对他微笑。   她的身上依然是昨夜那套装束,他一看见她就记起了醉酒后发生的一切,他说了什么话,做了什么事,全都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。   “你还记得昨晚说过的话吗?”温抚音温柔地开口。   他望着她,忽然不确定自己究竟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。   “看来你不记得了,”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,“那我来告诉你吧,昨晚……你说你爱我,从十三岁起就开始喜欢我了;你说如今能让我过得很好,我想做什么都行;嗯……你还说你希望我也喜欢你,哪怕一天也行。”   “是。”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。   “这些话还算数吗?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他感到困惑。   她嫣然一笑,“我的意思是,如果这些话不是酒后胡言,那我就当真了。”   “你当真又如何?”   她笑盈盈地走到床前坐下,轻轻握住了他的手,“我想试试看,能不能真的喜欢你。”   *   那天早晨,温抚音对他好得出奇,她像个温柔体贴的妻子一样帮他穿衣,为他梳头,与他共进早餐,还亲自将他送到门边,面带微笑目送着他离开。   闻澈觉得自己像在做梦,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,军官们集会议事时,他走神了好几次,同僚们嘲笑他,说他向来不受私情干扰,怎么今日像是变了个人?是不是被那个女人下降头了?   他笑笑不回答,心中忐忑不安。   夜里回去的时候,他跟昨日一样匆忙,但回到府里却发现一切如常。   温抚音又在屋里备了酒菜,邀他共进晚膳,闻澈只觉匪夷所思,他快步走进她的房中,只见美酒佳肴横陈于桌,温抚音打扮得千娇百媚,一如昨夜。   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闻澈慢慢走进屋里,神色充满怀疑。   难道昨晚的酒席只是个幌子,今晚的才是正场戏?   “你还怕我下毒?”温抚音站在炉边温酒,她轻轻笑,“想不到闻领军竟然如此胆小,你怎么也不想想,那四个姑娘成天跟着我,我上哪儿去买毒/药?况且,我若真要杀你,昨晚有的是机会,我为何不动手?”   “说的也是。”他解下佩剑,横在桌上,坐了下来。   温抚音坐在他身边,替他斟酒夹菜,殷勤备至,笑容款款。  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,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   “我早上就说过了,”她莞尔一笑,“我想试试看,能不能喜欢你。”   “那温子然呢?你不恨我杀了他吗?”他问得冷静又直率。   温抚音沉默了一会儿,她的笑容淡去了三分,“温子然……他确实杀人了,对吗?”   闻澈点点头,“有个小工对他出言不逊,我猜他一时气不过,跟他打了起来,失手用铁锹砸开了他的脑袋。”   “就像你说的,杀人抵命,失手杀人也一样。”   “但他本可以不死,我有权放他走。”他一点都没粉饰自己的意思。   “不,你应该尽忠职守,而非徇私舞弊。”   “你真的想通了?”他满脸的不信任。   “真的。”   “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。”   她淡淡一笑,放下竹箸,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,“我早就跟你说过,我已经想通了,虽然温子然待我如亲妹,但身处乱世,大家都命如残灯,难免一死,我何必耿耿于怀?况且我本来也不姓温,寄住温家只是为了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,他们大多不喜欢我,我在那儿也没快活过。”   “希望你没说假话。”他的心底依然残存着疑虑,“你说你不姓温,那你原先姓什么?”   “我姓萧。”她展颜一笑。   这个笑容让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山洞中篝火边,她笑靥如花的模样。   恍然间,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天真笨拙的少年,一看见心上人便不知所措。   当晚,闻澈破天荒地变得沉默起来,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出言讥讽她,对她恶语相向,或者故意刺伤她,等着看她忍无可忍的样子。   他一言不发地吃饭,她给他夹什么菜,他就吃什么菜,她给他斟酒,他便喝,而温抚音却是泰然自若的,她语笑嫣然,时不时地跟他搭话。   “这座宅院很大,你能得到它,一定费了不少劲儿。”   “还好,”他答得简单,“运气好罢了。”   “从军的感觉如何?是不是很威风”   “一般。”   “嗯。”她支着额头笑盈盈地瞧他,似乎还在等他继续说些什么。   “没什么可威风的,上了战场还是要像小兵一样跟人拼命。”他不得不加了一句,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口齿不伶了。   “说的也是,”她点了点头,这才着箸吃了两口菜,“从前我没看出来你有从军的天赋,早知如此,我就该……”   她顿了顿,若有所思。   “该什么?”   “该早早让你离开温家,而不是想方设法把你留下来,”她含笑横了他一眼,似嗔似喜,“真是吃力不讨好,还惹得你恨我那么多年。”   “我没有……”他刚想解释,她却竖起食指放在他的嘴唇前。   “你说你喜欢我笑容可掬的样子,是不是像现在这样?”她螓首微垂,两片薄薄的嘴唇上扬,双眸凝注着他。   “你不必对我强颜欢笑。”   “我没有,”她笑着收回了手指,“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罢了。”   ***   用完晚饭,侍婢们收拾了碗筷,匆匆退下。   温抚音立在窗边,拨弄着陶瓷花瓶里的风信子,闻澈很不自在。   之前她用沉默与他对抗的时候,他巴不得能多接近她几回,可现在机会来了,他却不知道应该怎么与她和平相处了。   “对了,我把你书房里的琴搬到了自己屋里,你不会介意吧?”温抚音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。   “不会。”他回答。   于是她笑得更甜了,“不如我弹琴给你听。”   她没有等他回答,自顾自走到珠帘后,静静坐下,抚起了瑶琴。   她弹了一首旋律很动听的曲子,因为她知道外行人听曲都只是听个旋律而已,他们不懂技艺。   一曲弹罢,她从珠帘后走出来,问他好不好听,他果然说好听,她喜滋滋地瞧着他,看上去非常满足。   夜色渐深,闻澈起身准备离去,谁料温抚音斜倚在门边问道,“今晚,你打算睡在我屋里,还是你自己屋里?”   他愕然地看着她,只见她露出了一个很温馨的笑容,“如果你想留在这儿,我不会赶你走的。”  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,于是她袅袅娜娜地走上来,拉住了他的手。   “你不用对我曲意逢迎。”他不耐烦地抽回了手。   “我没有对你曲意逢迎,”她依然笑着,神色若有深意,忽然压低了声音,“我现在已经不觉得疼了,除非你故意折磨我。”   她说着向他靠近了几步,身体几乎与他相贴,“但你不会再那样对我了,是吗?”   “我不会。”他低沉着声音回答。   于是她拉着他的手,将他带进了内室,他默默地跟着她,觉得自己像个从没碰过女人的毛头小子。   温抚音吹灭了蜡烛,走到床前,她作势要替他宽衣,他不自在地轻轻拂开她的手,她发出了一声轻笑,自己给自己宽衣解带起来。   只见她缓缓卸下腰带,褪去外袍,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,随着她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,他突然冲动地抱住了她。   她没有躲,只是用双手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,抬起头,轻语道,“我比你大一岁,你往后会介意吗?”   作为一个情场老手,他原可以用油腔滑调的俏皮话来回答她这个问题,但不知为何,此时他突然变成了全世界最实诚的人,口中毫无创意地吐出了三个字,“我不会。”   她立刻笑逐颜开,双眸亮晶晶的,透出几分罕见的挑逗之色,“那现在,你可以亲我了……”   ***   接下去的三天,温抚音的态度始终都是这样,她对他喜眉笑眼,亲切关怀,好像全然忘了三天前自己有多么得痛恨他。   难道人的性情真的会在一夜之间大变?仇恨能在一瞬间放下,不需要年年岁岁的时光来慢慢冲淡?   闻澈心存疑虑,他问过她很多次,“你真的想清楚了?”   “当然。”   “这么快就想清楚了?”   “快吗?我想了整整一夜,”她走到他跟前,露出春风般煦暖的笑容,“我是在温家长大的,温家的姑娘都很懂得认清局势,作为半个温家人,我也不是傻子,况且你也说了,想要活命就得低头,我不是还没活够吗?”   “所以你不过是认命罢了。”他蓦然感到一阵失落,却也打消了几分疑惑。   “光是认命的话,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心情,”她说着伸出双臂搂住他,踮起脚尖非常短促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,几乎跟一啄差不多,“你不是说……你爱我吗?”   她的声音轻如耳语,闻澈又被她弄得不知所措。   自从那天晚上,他喝醉了酒,跟破闸的山洪一样泄出了心底的真情,温抚音就似变了个人,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对她出言不逊,半讽刺半真心地撩扯她,激怒她。   第五天的夜里,闻澈回来得比往常早,温抚音笑意盈盈地从屋里走出来迎他。   “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?”   “市集上有个灯会,你想去看吗?”他问她。   她怔了怔,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凝滞了,目光也变得有点儿茫然。   “一个小灯会而已,远没有上元节时那么的盛大,你若不想去,也没什么可惜。”他见她神色怪异,便出言补充了一句。   “哦,我去,我当然去,”她的神情复又生动明朗起来,对他露出了长长的微笑,“待我换身衣服就来。”   温抚音很快就从屋里出来了,她没有换装,只是披了一件斗篷。   这些天,她虽然足不出户,但每天都精心打扮,从前她总是穿得朴实无华,看上去一派素净,与世无争;可近几日却变了,她变得偏爱鲜艳的衣裙和明亮的首饰,神采也焕然一新。   闻澈私以为摸透了她的性子,可如今却动摇了,他发现温抚音似乎有那么一面,还从没让他领教过。   街上的人很多,虽然只是一个小规模的灯会,却照样吸引了大半条街的人来观摩。   人潮涌动,大家互相推搡冲撞,闻澈觉得自己和温抚音随时都会被冲散。   他忽然有些后悔带她来看灯会,这不是亲自为她提供了逃跑的机会吗?   然而,出乎他意料的是,在他伸手想要抓住她之前,她已经伸出手,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。   这个发于本能的动作看上去那么自然,让他一瞬间相信她是真的不想离开他了,那些温柔的语言,婉转的笑容全不是虚与委蛇,而是真心实意。   闻澈的戒备心因此而大减。   他没想到很久以后,当他再次回忆当晚的情形时,会发现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傻瓜——温抚音那个看似自然的动作分明是蓄意而为的。   当晚的灯会很热闹,温抚音兴致高昂,她把每一个灯谜都猜对了,得意洋洋地对他笑了一路。   闻澈在灯会上好巧不巧遇到了同僚,他的同僚携妻带子前来游玩,见到闻澈不由诧异地停下脚步,他瞥了一眼温抚音,开玩笑道,“怪不得你小子近来一放衙就乖乖回府,原来藏了这么一个仙女儿!”   温抚音清楚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,却仍然笑嘻嘻地站在那儿东张西望,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的处境而感到难堪。   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还有一章,我就把这个虐恋情深的老梗写完! ☆、第四十七章   看完灯会后,温抚音的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,第二天早晨醒来,她一边坐在梳妆台前绾发,一边还轻声哼着小曲儿。   闻澈当时已整装待发,却一直没有离开,他望着女子倒映在镜中的容颜,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。   “怎么了?你不高兴吗?”温抚音将一支朱钗按进了发髻里,回头冲他一笑。   “没有,我只是在想……”他的声音顿了顿,“你将来打算怎么办?”   “嗯?”她挂上了耳坠,“就像现在这样,不好吗?“   他走到她身后,伸出手掌抚摸她秀长的脖颈,最后慢慢落到她瘦削的肩头,“你有没有想过……跟我成亲?”   温抚音按在长簪上的手不动了,她从镜子里望向身后的人。   想不到,他比她想象中还要真心些……   她的目光忽然充满了遗憾,但又隐隐闪现出几分欣慰,温抚音站了起来,转身走到他跟前,轻轻将他胸前的衣襟拍抚平整。   “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?”她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,笑容明艳动人,“是在试探你的女俘/虏有没有做正房夫人的野心?”   “你没有跟你开玩笑。”   “所以,我若说想跟你成亲,你就会光明正大地敲锣打鼓迎娶一个女战俘?”温抚音说着笑出声来,涂过胭脂的嘴唇愈发红艳,“据我所知,闻领军可不是这样的人。”   “据我所知,你也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。”他的神情变得阴郁起来。   于是她收起了轻佻的笑容,静静地注视着他,“闻澈,你还想在军队里平步青云吗?”   他不回答。   “如果你想要日转千阶,那就把正房夫人的位置留给一个有用的女人,至少要比一个美貌女俘/虏来得有利可图。”   他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,咬牙切齿地说道,“但你知道我爱你!”   一种阴暗的怒容呈现在他的脸上,不自觉地带着一股残忍的气息,温抚音默默地看着他,“你就是用这种态度爱我的吗?”   他一怔,渐渐松开手放开了她。   闻澈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悔恨,但神态始终很阴郁。   温抚音并没有生气,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,重新展露出他喜欢的温暖笑容,然后像逗孩子一般轻轻说道,“傻瓜,你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自己心爱的姑娘,是吗?”   “你想要我怎样对你?”他的口吻几乎是驯顺的。   “至少把我当成一个‘人’吧,你让那四个姑娘成天跟着我,我走到哪儿都得拖条尾巴,你觉得我会高兴吗?”   “你想逃出去?”   温抚音笑了起来,她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下巴,“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,这儿又不是晔国,我逃出去了又能怎样?还不是死路一条?我早就跟你说过了,我还没有活够。”   他低头看着她,眼神尖锐又清醒,而且隐隐现出了谋算的神情。   可紧接着,他又烦恼地皱了皱眉,像在跟自己做斗争,闻澈并不想用自己那副机心械肠来对付她,尤其在她明白了自己的情意之后。   “我是你的囚犯吗?”她微笑的脸庞忽然向他靠近,他感觉到了她轻柔的呼吸,“你希望我当你的囚犯?”   “不,我没有。”他烦躁地闭上了眼睛。   “那不就好了?”   他挣扎着思索了片刻,最后给了她满意的答案,“好吧,我不会再让她们跟着你了。”   她欣然一笑,立刻踮起脚,仰起头,将一双红唇送了上去。   唇唇相贴的时候,她轻轻摩挲着他的嘴唇,他的胡茬给她带来了些微的刺痛,她主动分开了他的双唇,舌尖灵巧地探入了他的口中,她闭上眼睛,一心一意地体会亲吻的感觉。   闻澈记得温抚音说过,她从没爱过一个男人,她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。   有时他怀疑,她之所以对他百般迎合只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想象中的情郎,好让自己在假想中获得满足。   “你到底在吻谁?”他离开了她的嘴唇。   “什么?”她迷茫地看着他。   “你幻想中的人?”   “你就在我面前,我还要幻想谁?”她笑了起来,张嘴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,呢喃着道,“再说了,这些可都是你让我学会的……”   ***   第七天傍晚,闻澈回到府中,发现温抚音并不在屋里。   一阵强烈的不安涌上了心头,他抓住了一个婢女厉声询问,那个婢女哆哆嗦嗦地回答,“温姑娘今日下午抱着琴出去了,婢子没见她回来。”   “没有回来……”他喃喃,紧接着突然暴怒起来,“你们怎么没有跟着她?”   “您,您昨日不是吩咐婢子们,往后不用再看着温姑娘了吗?”可怜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回答。   闻澈猛地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来,顿时怒火中烧——他果然不该相信她的!   小婢女惊慌地看着自家主人满脸怒容,额头上的青筋暴跳,一动也不敢动。   闻澈将手一松,快步走出了庭院,温抚音在这里人生地不熟,他就不相信她能跑得远。   然而,他还没走出府邸,就远远看见一个女子聘聘婷婷地迈进了府门,她的怀中抱着一张琴,脸上浅笑晏晏,抬头看见闻澈脸红筋暴地冲了过来,十分讶异地停下了脚步,“哟,今日谁惹着你了?”  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了,“你上哪儿去了?”   “哦,”温抚音轻轻拍了拍怀里的琴,“这琴断了一根弦,我去乐坊找师傅接弦,那儿的人很多,我等了好久,顺便让师傅替我调了音,所以回来晚了。”   “是这样。”他突然感到一阵窘迫。   她轻挪莲步,走到他跟前,唇边露出了然的笑意,“你以为我跑了,所以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,是不是?”   她说中了他的心事,他没有办法否认。   “你嘴上说爱我,心里却不信任我,看来不是真心的!”她笑着轻嗔了一句,自顾自抱着琴往府里走。   闻澈没有解释,只是默默走在她身后。   他从没有走在女人身后的习惯,也不喜欢女人孜孜不倦地追着他跑,可温抚音却能让他自然而然地打破常规,而且丝毫不觉得变扭。   女郎袅袅娜娜地走在前头,她向后斜睨了他一眼,模模糊糊地察觉到自己似乎有支配他,甚至于掌控他的能力,不由暗自吃惊。   如果她能早些发现就好了,她轻轻叹了一口气,那样温子然就不会死了。   这晚过后,闻澈对她的怀疑几乎已经消失了。   温抚音发现,近些日子以来,他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   比如,他没有以前那么能说会道了,对她说起话来也不再含针带刺,有时她笑盈盈地瞧着他,他会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,像十六岁时那样。   “你还觉得我高高在上吗?”她在他耳边吹气如兰。   “不会。”   “那你为什么不敢瞧我呢?”她轻笑起来,故意取笑他,“你早就不是温家的家丁了,怎么还不敢直视女眷?”   她还发现,闻澈变得乐于亲近她了。   从前他不会对她作出亲昵的举动,除了上床,他不会靠近她,不会拥抱她,更不会温柔地触碰她,她一度觉得自己像一匹漂亮的小马,不幸遇上了粗暴的主人,每次都毫无感情地骑在她身上。   而现在,她开始相信他爱她了。   “如今……你还想跟我成亲吗?”  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,她斜倚在软榻上,微笑着开口问他。   “你愿意吗?”他坐在软榻边,回头看她。   “我愿意你就娶我?”   “是,你愿意我就娶你。”   “可情爱与前程总是难以调和,往后你还想不想在军中晋升了?”   “晋不晋升跟我娶谁没有关系,我能混到今日的地位,从来没靠过女人。”他的语调平平。   “那么有骨气啊……”她笑着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背脊,“可谁知道我嫁给你之后,你会不会一直待我好呢?之前你待我有多坏,你不会忘了吧?往后你要是翻脸不认人,我可就走投无路了,这异国他乡的,连个熟人都没有,想想也——”   “对不起。”他突然低声打断了她的话。   温抚音的笑容蓦然僵在了脸上,她的表情在短时间内变得非常古怪,有一刻甚至显露出了一丝冷峻的仇恨。   好在闻澈没有看见,他说话的时候恰巧是背对着她的,“这些年,我变了很多,变得很糟糕,有时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”   温抚音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。   “我也觉得很奇怪,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人,”她低头把玩起一缕黑发来,脸上的神情十分淡漠,而声音听起来却很温柔,“从前你颇有几分傲骨,别人对你放暗箭,你会光明正大地找他说理,哪怕被打了,也不会使那些不择手段的伎俩。”   她说着抬起头来,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,“不过如今,你可算脱胎换骨了,我是不是该恭喜你?”   他苦笑着摇摇头,“你何必讽刺我?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。”   闻澈背对着她,静静地开口说话,“其实,刚开始的时候,我很不适应这样的日子。”   “是吗?”她轻声反问。   “那时候我还有同情心,见人受伤会难过,杀过人后会呕吐,有一阵子我看到肉就犯恶心,闭上眼睛就做噩梦,夜里都不敢睡觉,后来慢慢就习惯了……”   “……我变得非常麻木,能听着受刑犯的惨叫,吃完一顿饭;也能站在死人堆里跟人吹牛;从前我非常痛恨杀降,可后来我会拿那些人的死状开玩笑……”   “我也认识很多人,他们良莠不齐,那时我心里憋着一口气,非要飞黄腾达不可,所以我交朋友交得特别急功近利,不挑品格好的,只挑对我有用的……”   “总之我变了很多,那些伟大光明正义的道理到了我这儿都行不通,它们拦在我发迹的路上,我就把它们推翻,刚开始我还会忏悔,后来我便肆无忌惮了……”   温抚音默默听着,她想了想道,“对你而言,变成这样是唯一的选择。”   “我不知道,我一直觉得人不该那么活着,但究竟什么样的活法才是对的,我也说不上来。”   她坐起身来,从背后抱住他,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,“既然从军那么不好受,那你还坚持着做什么?你不是要娶我吗?那就跟我成亲,然后带我走吧。”   “去哪里?”   “从前你对我说过,你在深山老林里住了三年,跟你爹相依为命,咱们也可以那样过日子,隐居山林,打打猎,种种菜,养些小鸡小鸭。”   “过那样的日子也是需要本钱的。”   “需要吗?你和你爹那时可没钱。”   “所以我们没有房子,只能住在山洞里,跟野人没什么两样,饿了就打猎,渴了就喝泉水,天冷的时候靠火堆和兽皮取暖,衣服不够了就扒树皮来做,运气好的话会在林子遇到死人,他们的衣服能直接扒下来穿。”   他的声音低落,“这样的日子偶尔过一夜,你会觉得新奇有趣,但长长久久,日日夜夜,温家三小姐,你就是再能屈能伸,怕也坚持不住。”   “说的也是,”她茫然,尔后神色怏怏,“可我不喜欢你如今的身份,而且……”   她从背后抱紧了他的腰,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,“……而且我的年纪比你大,日深月久,我人老珠黄,保不齐哪个年轻娇嫩的美人会把你勾了去,你们当军老爷的身边都珠围翠绕,我不安心…… ”   她说这些话的语调像在撒娇似的,他不敢回头看她,生怕发现,这是她一时神志不清说下的谵语。   “那再等几年,等我攒足了家底就带你走。”他说道。   她怔了怔,随即满脸惊喜,“真的?”   “如果你希望的话,那就这么办。”他回答。   她突然异常热情地抱住他,又在他的脸颊边印下了一个吻,“那太好了,那太好了……”   她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,情绪是罕有的热烈。   他诧异地回头看着她,发现她脸颊通红,双眸含光,酷似那类情窦初开的少女,她们会轻易被情郎的一句承诺打动,然后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可爱又失常的举动。   难道温抚音真的对他动了心?就因为他方才许诺的那句话?   闻澈这时候倒是显出了情场老手的冷静来,任凭温抚音亲吻他的脸颊,紧紧地拥抱他,语无伦次地呢喃,他都只是静静微笑着,没有任何举措失当。   等到这阵激动的情绪过去,温抚音渐渐平静下来。   她重新倚到了软榻上,沉思了片刻,轻声开口道,“对了,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,希望你能答应。”   “什么要求?”   “温子然……被葬在哪儿?”   他的神色微变,可还没来得及开口,她就笑着坐起身来,用嘴唇堵住了他所有的话。   “你又吃醋了是不是?”她的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。   他没有掩饰脸上不悦的神情。   “温子然自始至终都待我不错,我想最后再去看他一次,”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,诚恳地说道,“让我在他的坟前献一枝花,从此以后,我就再也不姓温了。”   *********   次日清晨,晓光拨不开乌云。   闻澈永远记得那是一个沉郁的阴天,灰色的云朵布满了天空,雨水将落未落,马车停泊在府外静静地等候着。   温抚音如同往常一样细心打扮了一番,浅笑盈盈地走了出来。   两人从府邸深处一路向外走,闻澈时不时地打量她,说不出为什么,他觉得她今日特别美,整个人仿佛融合在一片淡淡的柔光里。   温抚音见他不停地看她,便也不断回以温柔和婉的笑容。   他当时只顾着欣喜,完全没有料到她的美是一种将死之人的美,她那华彩的衣裙,精致的发钗,全是她入殓的装束。   闻澈将她送到朱红的大门边,她嫣然一笑,抬脚迈出了门槛,但立刻又收了回来。   她折身走到他跟前,忽然伸出双手轻轻按在他的脸颊上,非常专注地凝视着他,“这些日子,我试过了,我想……我已经喜欢你了,假以时日,我会爱你的。”   一阵突如其来的快乐让他措手不及。   “真的?”他压抑着自己,低声问道。   “真的,”她微笑起来,为了避免他的疑心,她又多说了一句,“等我回来。”   说完,她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,车夫放下了踏板,她踩上去一借力,轻轻巧巧地钻进了车厢。   马车轻快地奔跑起来,他目送着她远去,完全丧失了往日的戒备心。   人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。   十天前,她恨他入骨;十天后,她的感情就悄然变化了,温抚音没有说谎,假以时日,她确实会爱他的,可这正是她无法面对的结果。   当天,闻澈再也没有等到她回来。   傍晚时分,大雨瓢泼,马车回府了,马夫冒着雨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府里。   “不好了,温姑娘不见!”他跑到闻澈跟前,语无伦次地开口,一边用手比划着,“我,我在坟地外等她,等了好几个时辰也没见她出来,于是我跑进去找她,可怎么也找不到,喊她也没人应!”   闻澈的脸色铁青,他二话不说冲了出去,骑上一匹骏马,转眼就消失在雨幕里。   温子然被埋在一片乱葬岗上,那里荒草丛生,白骨累累,此时又大雨滂沱,放眼望去,连个鬼影都没有。   闻澈在温子然的坟头上前看见了一束新鲜的百合花,于是急切地左右四顾,什么也没有发现,他站在原地,迫使自己冷静下来,仔细琢磨她会往哪里去。   沉思间,他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奔腾的水流声。   对了,乱葬岗的西面有一条河。   他向那个方向望去,眼里顿时充满了恐惧,闻澈只觉毛骨悚然,心底一阵阵发凉,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移动。   冷雨不停地往他脖子里灌,他很快就走到了河边,河边依然没有她的踪迹,他木然地沿着水流的方向往下游走去。   “河水的尽头有什么?”   “有山,有林子,或许还有一座城。”   “……我很想去看看,看看那儿究竟有什么。”  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天渐渐黑了,河水奔流的速度越来越慢,前方有一处浅滩,他终于在那儿看到了她。   她的尸体已经冷得僵硬了,他弯下一条腿,跪在她身边,将她抱了起来。   死去的女子脸色惨白如纸,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枯萎的双唇。   恍恍惚惚地,他觉得这双嘴唇仍会恢复血色,仍会轻启慢合,仍会用温柔冷淡的语调与他周旋,与他对峙。   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,蠕动着嘴唇,“你在报复我……你在报复我……”   他猜想,自从他酒醉后道出了真情,她就开始了报复他的计划。   十天来,她百般温存,软语丽言,全都是为了报复他,既然她杀不了他,那就让他活着,却一辈子都难受。   闻澈自以为很了解温抚音,但后来却发现并不是这样,他只了解她的一部分,他从没想过她会步步为营,让他慢慢地,彻底地放松警惕。   大雨冷冰冰地淋在他身上,怀里的尸体比雨水还冷,他紧拥着她,仿佛这样就能天长地久。   那夜过去以后,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,梦里,她抱着他沉入河底,他静静地死在了她的怀抱里。   *   翌日,他照常前往教场,操演新兵,处理军务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。   夜里,他找了一家酒肆,一个人喝得烂醉。   他不敢回想这十天来发生的事,每次一回想,他浑身的血液就会沸腾,然后又突然跌至冰点。   喝完酒,他东倒西歪地走在大街上,勾栏院的老鸨看见他,立刻挥舞着帕子冲他笑,“军爷这是怎么了?心上人不要你了?来来来,上我这儿来,送你两个丰乳细腰的姑娘,保你一夜之后就忘了那不知好歹的小泵娘!”   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走,一步一踉跄。   他的心里很困惑,那些自杀的人到底是怯懦的还是勇敢的?他们是不愿腆颜偷生还是在逃避苦难?   闻澈从没想过自杀,即使他重伤倒地,即使他为了前程而巴结权贵,他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,然而此时,他却忽然分不清自己选择生存究竟是勇于抗争,还是在厚颜求生。   *   当闻澈再一次从那个噩梦中醒来时,温抚音之死距离他已有五年之久。   他在黑暗中起身,坐在床边,没精打采地低着头,梦里的冷意一直蔓延到了梦外,只要闭上眼睛,他仍能感受到她的怀抱。   “你是不是化成了厉鬼,在梦里纠缠我?”他喃喃自语着,然后沉沉地笑,“你来吧,缠着我,缠到我死为止,那样我说不定还能在阴曹地府里见上你一面……”   他消沉地低语着,平常总是挺直的肩背此时松松垮垮地塌了下来,这副颓丧的样子,他从不会让外人看见。   夜深人静,驿站里没有一点点声音,他迟钝地抬起头,盯着某一处发呆。   明天他要干什么?   哦,他要继续建功立业。   可是怎么建功立业呢?他茫茫然地想了很久。   啊……对了,最近他正在忙着消灭孟莱族的事,只要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,他就能升官发财。   闻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。   “如今真情已经不时兴了,大家都是为利益而来的,死了爱人才能无牵无挂,无牵无挂才能专攻术业,闻领军,心上人一死,你就会发达!还不赶紧去喝一杯酒,庆祝庆祝!”   他记得温抚音死后,军中有一个同僚曾经这样安慰过他。   其实,他说得没错,照这样下去,他确实会发达的。   闻澈呆呆地坐了很久,他没了睡意,干脆起身收拾行装,等到天一亮,他就要出发,去看看那个孟莱族的傻姑娘什么时候自投罗网。   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终于写完了这个老梗! 以前看过很多强取豪夺的言情文,女主最后都默默从了,所以就想写个女主最后没有默默从的,哈哈哈,但没想到居然有点虐…… ☆、第四十八章   花嘉在恶鬼寨里提心吊胆地受煎熬,未出三五日便迎来了厉鬼的六十岁大寿。   寿宴在一座巨大的山腹洞穴里举行,那里地方空旷广大,地上铺满了草席兽皮,洞壁上装饰着色彩浓丽的壁画,凸起的岩石上挂风灯,悬火把,照得整座洞府即使在黑夜中也亮如白昼。   空广的洞穴内有一座石砌的高台,高台下蜿蜒着一条反弓形的河道,水流从洞外流入,再顺着河道从一处狭小的缝隙内通出洞外。   十恶鬼里死了七个,却并不妨碍剩下的三个照常行乐。   寿宴当天,洞穴里张灯结彩,铺陈得极其华丽,贼众们带着近日劫掠来的美貌女子,聚众纵饮狂欢。   花嘉一觉醒来发现眼前一片漆黑,原来她的眼睛被蒙了起来,像具尸体一样被人抬着走,高高低低走了很长一段路,她听见了泉水叮咚的声音,然后有人将她打横抱了起来。   “谁?”她警惕地问道。   “小花嘉,是我。”舜赫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。   花嘉顿时精神一振,她摸摸索索地抱住了他的脖子,压低嗓音道,“舜赫!你是来救我的吗?”   “马上就能救你了。”   “那现在呢?”   “现在我要把你送去厉鬼的寿宴。”   “什么?”花嘉差点没当场暴跳起来,“你又把我往火坑里推?”   “只是推一下,不会让你真的掉下去,”舜赫清润的嗓音里含着笑意,“今晚,银铃鬼和厉鬼都在,我会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干掉,然后救你出去。”   “真的?”花嘉疑惑地问,“你真的能杀了他们?”   “到目前为止,只要我想杀的人,还没有杀不掉的。”他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。   可花嘉依然惴惴不安,“可万一……万一你这次的运气不太好……”   “那咱们就只能一块儿死了,”他将她放在了一条竹叶编成的小船上,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问,“小花嘉,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吗?”   他问得那么温柔,像在跟她说悄悄话一样,花嘉觉得销魂极了。   “愿意,当然愿意,可我还没跟你成亲呢……”她嘟哝着,“我要嫁给你,十五岁的时候我就想嫁给你了……”   她听见他笑了起来,笑声动听宛如玉石之音,“只要这次我们能平平安安地逃出去,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。”   说着,他将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,花嘉只觉额头上一凉,竹叶小舟便随着夜风飘了出去。   “怎,怎么回事?舜赫?”   远远的,她听见他低声在笑。   花嘉的眼睛被蒙着,什么也看不见,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她轻轻动了动手脚,发现手和脚不知何时被绑在了小船上,根本无法动弹。   老天爷啊……舜赫到底是怎么想的?   她只能硬起头皮,闭上嘴,任由自己随波逐流。   起初,四周除了水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见,渐渐地,前方传来了人群喧哗的声音,仿佛远处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。   竹叶小舟顺着水波缓慢地移动,前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,花嘉在心里默默数数,数到一百的时候,周围的人声简直达到了振聋发聩的地步。   少女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片人头攒动的景象,她怀疑自己被人运到了一个热闹的集市上,正像珍禽异兽一样在人群中展览。   没过多久,小船停了下来,她的眼罩蓦然被人扯下。   一阵刺眼的光芒让她睁不开眼,她眯着眼睛过了好半天才睁开。   花嘉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座空广华丽的洞穴内,洞中聚集了百余名贼众,她的眼前是一座白石砌成的高台,约有三丈高,高台下环绕着一条河道,将清澈的水流从洞外引入,而她的小舟就停泊在河道中央。   花嘉左看看,右看看,发现河道里一共停泊了十二艘竹叶小船,每条船上都躺着一名跟她年龄相仿的少女。   随着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响起,高台上出现了三个奇装异服的人。   中央是一个浑身挂满银铃的美貌妇人,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高瘦修长的男人,穿着一身轻便紧窄的胡服,乌发蓝眸,甚是秀美,银铃鬼此时正倚靠在他的臂弯里,妩媚地笑着。   她的右边立着一个高得出奇的男人,他身披黑袍,宛如裹尸布一样垂到地上,面容藏在宽大的风兜帽里,让人看不清他的容颜。   高台上摆着三张锦缎为面的红木宽椅,一张宽大的明黄花梨木酒桌横在前方,上头堆满了珍馐美馔,雕盘绮食相得益彰。   洞穴里的贼众一看见首领们出现,愈发变得狂热起来,这种粗放的热情倒是让花嘉想起了自己在孟莱族的岁月,她不禁有些激动。   高台上的三个人分别坐到了三张宽椅上,可那银铃鬼的身体却一个劲儿地往舜赫的方向靠。   花嘉躺在船上动弹不得,只能看在眼里,恨在心里。   早知道,她就跟那个变态的小寨主多亲热一会儿,这样她和舜赫才能扯直了!   寿宴在隐蔽的山腹洞穴里进行得如火如荼,贼党们的兴致越来越高昂,他们酒喝多了,开始拥着各自带来的美貌女子随意荒/淫起来,不分地位尊卑,起了兴便倒在龙须草席上一通厮/混。   渐渐地,一场盛大的寿宴竟是变成了一众男女的无遮大会。   花嘉躺在小船上,看不见河道外的情形,但模模糊糊也能听见一些暧昧的声音。   虽然孟莱族民风开放,男男女女只要相爱,即使尚未婚配也能同吃同住,但也没有开放到幕天席地,在众目睽睽之下便亲热起来的地步。   花嘉感到自己的纯洁心灵受到了伤害,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痊愈了。   高台上的三个贼首倒是从容不迫的,喝着美酒,吃着佳果,对台下淫/乱的场面无动于衷。   银铃鬼今日打扮得特别美,不知用了什么材质,身上的芙蓉色长裙竟然会闪闪发亮,她的眼睛像生了根一样扎在舜赫身上,不时将头凑过去跟他耳语,还亲手剥了葡萄送进他的嘴里。   花嘉见状恨不得能怀有绝世武功,一个飞身跃上高台,一脚踢飞银铃鬼,再往舜赫脸上狠狠打一拳!   “银铃。”   一个低沉的,像天边滚雷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。   花嘉不禁打了个冷战,洞穴内的贼众们也渐渐安静下来。   “银铃,你过来。”这个声音又响了起来,低沉缓慢却能响彻整个洞穴,它有一种威严,让人不可抗拒。   花嘉这才发现,这个声音是那个高得出奇的黑袍男人发出来的,如果没有猜错,他就是舜赫所说的‘厉鬼’,他神出鬼没,极少在众人面前出现。   洞穴内的喧杂声渐渐平息,贼众们都放下了手头的乐子,开始饶有兴趣地观望着高台上的情形。   据说,银铃鬼和厉鬼其实是一对兄妹,一对关系暧昧的兄妹。   他们长年苟合,大逆不道,虽然兄长对妹妹极尽专爱,却也极好掌控,银铃鬼生性风流浪荡,时常玩弄少男少女,兄妹俩为此闹过好多次,可最终都不了了之。   然而今日,银铃鬼竟是公然在兄长的寿宴上与蓝眸鬼亲热,此举彻底把厉鬼惹火了。   “银铃!”只听那黑袍人又唤了一声。   这回他的声音不仅仅是缓慢低沉了,还带上了专横和粗暴的情绪。   银铃鬼相当不满地瞪了厉鬼一眼,她最恨自己的兄长公然支配她,像呼喝牲口一样,一点都不留面子。   “你过来!”他的声音如同野兽的低吼。   银铃鬼坐在原地一动不动,她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,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,两人僵持着,台下的贼众看得幸灾乐祸。   过了一会儿,银铃鬼的脸色开始发白,她斜斜瞄了兄长一眼,见他浑身杀气涌动,态度不禁软和了下来。   眼看着美貌妇人就要妥协,坐在一旁看戏的舜赫突然横臂一扫,将桌上的果盘酒杯统统扫到了地上。  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,只见舜赫站了起来,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厉鬼跟前,他手持弯刀,平举胸前,慢慢抽出了刀身,然后狠狠将刀鞘砸到了厉鬼身上。   在恶鬼寨里,这个动作是决斗的邀请。   厉鬼低头看着落在自己衣襟上的刀鞘,什么话也没有说,将它拿了起来,扔到了地上,随即起身,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精铁黑刀。   一场决斗就此展开,台下的贼众们激动地呐喊起来,他们双掌击地,发出有规律的拍击声,一双双眼睛热切地注视着高台。   花嘉紧紧闭上眼睛,死死咬着牙。   那个厉鬼看上去是个很可怕的对手,她不敢目睹这场决斗,生怕看见舜赫受伤流血,乃至一命呜呼。   兵戈相碰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,花嘉侧耳细听,发现他们一上来就打得特别激烈,刀刀相撞的声音几乎连在了一起没有断。   这场决斗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速度。   舜赫的身手素来以快准狠出名,而那厉鬼的行止简直达到了速度的巅峰,他的袍袖一张,顿时化成了巨大的阴影,当他动起来的时候,阴影如被割裂了一般,化成十几道幻影同时像对手扑去。   舜赫从未面对过如此诡异的身法,他决定采取了守势,暂时只守不攻。   厉鬼的攻势凶猛,而他左躲右闪,动作也是快得惊人。   银铃鬼坐在宽椅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情,她最喜欢看两个雄性为一个雌性决斗了,尤其当那个雌性是她自己的时候。   飞窜的黑影里有鲜血飞溅了出来,花嘉眯着眼睛,想看又不敢看。   未过多时,只听得‘兹拉’一声响,一条黑色的胳膊从高台上落了下来,径直落到了花嘉所在的小船上。   花嘉吓得尖叫了一声,猛然使出一股蛮力,竟然挣脱了手脚上的绳索。   原来舜赫绑她的时候放了水,绑得松松垮垮的,只要多使劲便能挣脱。   少女一脱身便奋不顾身地跳下了船,她落水后才发现水才没及她的腰处,她趟着水,顺着河道拼命跑。   高台上,失去一条手臂的厉鬼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尖啸,他展开黑袍,宛如一只滑翔的巨大蝙蝠,从洞穴高处一掠而过,贼众们抬起头,发出一片惊呼,蝙蝠般的黑影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  此时,舜赫几个起落从高台上跃下,稳稳地落在水里,溅起一阵水花,花嘉恰好跑到那儿,她吓了一跳,脚下一滑,险些扑进水里,舜赫伸臂将她拦腰一抱,腾空拎了起来。   花嘉见他安然无恙,不禁松了一口气,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番,嘴上嚷嚷着,“放开我!放开我!你是坏人!”   舜赫单手抱着她,走到船边,用刀尖挑起那截断肢,将她放回了船上,他低头冲她挤挤眼,口中却凶巴巴地威胁道,“再敢乱叫,我就杀了你!”   花嘉装得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,拼命点头,抱着双膝,一句话也不说。   舜赫手里拿着那截断肢,顺着河道往回走,贼众们为胜利者发出了一阵阵欢呼,银铃鬼坐在高台上俯瞰着他,眼神里的爱慕之意愈发明显了。   然而,舜赫走到一半,突然停了下来,他盯着一个躺在小船里的少女,目不转睛地看。   “银铃!”他突然高喊起来,“你快下来!”   “怎么了?”银铃鬼千娇百媚地应了一声。   “出事了!你快下来!”舜赫催促了一声。   “来了来了,”美貌妇人顺着高台一侧的石阶袅袅走了下来,“急什么?”   “你到水里来看看,这儿有个姑娘很不对劲。”舜赫的语气相当凝重。   “怎么不对劲了?”银铃鬼皱皱眉头,一脸嫌弃地提起长裙,走进了河道里,她趟水走到了舜赫身边,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只见离她最近的一艘小船里躺着一个非常怪异的少女,别的女孩此时都在惊恐地东张西望,而她却在闭目养神。   “这女孩儿怪镇定的嘛。”银铃鬼掩嘴轻笑,“你就让我来看这个?”   “这可不是女孩儿,”舜赫死死盯着小船里的人,“你再仔细看看。”   银铃鬼只觉莫名其妙,她疑惑地走上前,细细打量了一番,脸色突然变得惨白。   “这是……这是……”   躺在船上的不是别人,正是她的亲生儿子!   那个身怀恶癖的小寨主死后被人打扮成了女孩的模样,静静地躺在竹叶编织的小船里,尸身已微微肿胀了起来。   “啊……”银铃鬼惊恐地扑到了船边,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,“怎么可能?我的儿子……我的儿子……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   “方才一看见他,我就觉得不对劲,”舜赫扔下了那截断肢,缓缓走到她身后,他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,仿佛在温柔地安慰她,“小寨主怎么会在这里?好生奇怪……”   银铃鬼的身体发起抖来,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,“我的孩子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   “你不要太难过了,仔细想想,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舜赫温言安慰,他一边说话,一边悄悄后退了一步。   他站在她身后突然举起刀,干脆利落地往下一挥!   银铃鬼身上的铃铛一个也没响,而脑袋却已经飞了出去,它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,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道里。   **********    ☆、第四十九章   这猝不及防的叛变让贼众们惊呆了,全场由沸腾渐渐趋向于死寂。   舜赫四下一望,见河道两旁安插着两排明晃晃的火把,立刻俯身拿起两支就往贼人围聚的地方扔去,火把落地,一遇上草席和兽皮便燃起了大火,他趁热打铁,接二连三地拾起火把往贼众里扔。   洞穴内的人群刚要安静下来,此时见火把从天而降,点燃了满地的草席兽皮,纷纷大叫起来,复又陷入了混乱之中。   “花嘉!替这些姑娘松绑!”舜赫一边扔火把,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。   他将小刀一掷,花嘉稳稳接住,飞快地跑去替船上的女孩们一一松了绑。   “走!快走!”舜赫高喊道,“让她们往高台上跑,高台后有甬道可走!”   女孩们一个个从船里跳了下来,花嘉引着她们沿着河道跑,从高台左侧拾阶而上,她独自一人断后。   等她们走得差不多了,舜赫也把河道两旁的火把都扔完了,洞穴内已然火光四起,白烟障目,他立刻趁乱向花嘉跑去。   花嘉一直在高台下等他,舜赫冲到她跟前,一把将她抱起来,三步两步便跃上了高台。   高台后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往山里通去,甬道两旁悬置着火把,一路为他们照明。   女孩们跑在前头,花嘉和舜赫甸后,甬道七拐八弯,但好在没有分岔道,一行人一股脑儿地往里冲,狂奔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前方终于出现了点点光亮。   女孩们原本已跑得有些疲累,眼见出口就在近前,不由精神一振,拼起最后的力气向外跑去。   奔出甬道,前方是一处密林,今晚月明星稀,林中草木落叶皆是清晰可见。   舜赫最后一个出来,他对这条甬道似乎非常熟悉,一出来便启动了机关,将洞口边一块凸起的山石用力揿了进去,随着轰隆隆的巨响,石屑纷然而落,一块巨石缓缓降了下来,封死了整条甬道。   “你们走吧,只要走出这片林子,前面就是村庄了。”做完这一切,他喘着粗气对女孩们说道。   花嘉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他,只见舜赫停下了脚步,一言不发地坐到一块石头上,脸色极其难看,少女的心里惊疑不定,她隐隐猜到了什么,立马对其余的少女道,“你们快走吧,只要进了前面的村庄,你们就安全了,我们一会儿就跟上。”   女孩们面面相觑,似有几分犹豫,但见自己的家就在附近,个个都归心似箭,因而没有人踯躅太久,大家纷纷点头,陆陆续续地转身跑进了林子里,向山村的方向奔去。   “你怎么了?”花嘉关切地走到舜赫跟前。   “没事,有些累罢了。”舜赫的嘴唇微微发白,额头上有冷汗冒了出来。   花嘉心感不妙,她细细打量他,发现他胸口的衣襟上有一大片血迹。   方才她一直以为那是厉鬼断臂时的血溅到了他身上,但现在却发现不对,因为这滩血迹越来越大,显然是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。   “你受伤了?”少女的声音颤抖起来。   “没事,小伤罢了。”舜赫捂住胸口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   那个厉鬼的身手委实可怕,舜赫虽然一刀斩下了他的臂膀,但自己也不是毫发无伤,他的胸口中了一刀,虽未伤及腑脏,却也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。   花嘉见他衣上的血迹斑斑驳驳,知道这伤势不小,她看了看天色,见离黎明尚早,只能咬牙道,“你再坚持一下,我扶你去村里,找户人家安顿,然后给你上药包扎。”   他抬头将她看了看,唇边露出一丝歉疚的微笑,“小花嘉,这回要辛苦你了。”   “不辛苦,我力气大着呢!”花嘉笑起来,拍拍胸脯道。   舜赫伸出胳膊环在了她的肩上,她用力撑起了他的身子,一步步往林子里走。   今晚的月光很好,仿佛特意在为他们开路,花嘉没有因为黑暗而迷失方向。   舜赫靠在她肩上的身子很沉重,她用尽力气搀扶着他,一路踉踉跄跄地走,很快便累得气喘吁吁,可她心里却很高兴,因为终于有那么一回,她可以帮助舜赫了,而不是凡事都仰仗他的保护。   两人缓慢地向前走,不过两三里地,他们却走了很久。   山村里静幽幽的,舜赫靠花嘉搀扶往前走,他替她指明了方向,两人来到村落尽头,一户最为偏僻的人家跟前敲响了门。   开门的是一个白净文秀的妇人,约莫三十许的年纪,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,见来者是舜赫,便二话不说放他们进来了。   “我的朋友可好?”等关上了门,舜赫立刻用雅语低声问了一句。   “他没事,只是有些神志不清,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。”那妇人回答。   她引着他们走进了内室,那是一间干净古朴的小屋,一张铺盖整齐的小床横置在一扇玲珑木窗下,花嘉扶着舜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。   房间东南角有一扇小门,正对着后院,院里草木葱茏,花香阵阵,一个魁梧的大汉正蹲在地上,轻轻抚摸着一只灰褐色的苍鹰。   “阿骨勒哥哥……”花嘉望着后院里的人,轻声喃喃。   “三天前,一只受伤的老鹰掉在了我家院子里,恰巧被他看见了,这些日子,他一直去院里照顾它,对着它自言自语,”那白净的妇人望着院落里的大汉,开口说道,“他不爱跟我们说话,对这只苍鹰倒是亲热得很,也是奇了。”   “这些日子劳烦大姐你了。”舜赫礼貌地说道。   “哎,您客气了,”那妇人立刻眉花眼笑,“我们也不是白白照顾人的,您给了咱们那么多好处,怎么样也得尽心尽力。”   舜赫微微一笑,他失血不少,没有精力再跟她假客气。   花嘉看着这妇人,心里忐忑不安,自从遇见了银铃鬼后,她开始忌惮那类笑起来格外热情的女人,总觉得她们笑里藏刀,不怀好意。   “如果没事就不劳烦姐姐你了,”花嘉谨慎地开口道,“我会替他包扎的,绝不给你添麻烦。”   “哪儿的话,我这就给你们拿些草药和纱布来。”说着,那妇人满面春风地走了出去。   花嘉坐到床边,忧心忡忡地看着舜赫,“你没事吧?伤口深不深?”   舜赫见她满脸担忧,安慰般笑了笑道,“你别担心,我没事的。”   “要是我的身手跟你一样好,我可以跟你一起打厉鬼,那样你就不会受伤了,”花嘉说着红了眼睛,“是我拖累了你……”   舜赫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黑发,他半开玩笑似的说道,“既然觉得拖累了我,那就给我一点回报吧,不是说逃出来之后就嫁给我吗?”   “是啊,”花嘉抹了抹眼睛,“可你都伤成这样了。”   “但跟你洞房的力气还是有的。”他故意逗她。   花嘉睁大了一双冒着水光的眼睛,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害羞一下,方才那个妇人拿着草药和纱布走了进来。   “多谢姐姐,”少女立刻站起来说道,“放那儿就行,我自会处理。”   那妇人看了看舜赫,又看了看花嘉,脸上会心一笑,转身走了出去。   花嘉说干就干,卷起袖子开始捣药,她很快将药草捣成了浆,走到舜赫跟前,舜赫自然解开了衣带,脱下了上衫,等她给他上药。   他的胸口有一道两尺长的刀伤,伤口很深,鲜血湿透了好几重衣衫,花嘉见状,鼻子一酸,她小心翼翼地先用细布沾了水,替他将血迹擦干,然后将草药轻轻敷在了伤口上。   “疼不疼?我没有力道太重吧?”她一边给他上药,一边轻声问他。   “不疼。”舜赫微笑着回答。   花嘉的动作很轻很温柔,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手指碰在了他的伤口上,舜赫低头看着她,花嘉正弯下腰全神贯注地替他上药,她的黑发乱糟糟地从脸颊边垂落下来,眼里含着泪水,小小的鼻尖泛红,似是为他心痛,时不时地发出两声啜泣。   舜赫突然低头,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。   从前,他一度将她当作小妹妹来看待,但不知从何时起,他对这个小妹妹有了亲吻的欲/望,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他决定不再用朋友的眼光来看待她了。   花嘉此时懵懵懂懂地抬起头,突然意识到他亲吻了自己的额头,脸一下子红了起来。   这么容易就害羞,等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可怎么办呢?   花嘉的内心非常焦灼。   她故作镇定地站起来,从桌上取来了干净的细布,准备替他包扎。   方才上药的时候,她一心注意着伤口,脑中一片澄明,没有丝毫邪念,然而被他一吻过后,她好像这才发现他正赤/裸着上身似的,瞬间又羞红了一张脸。   “你,你把眼睛闭起来。”她拿着细布走到他跟前,见他笑吟吟地瞧着她,心里又不好意思起来。   舜赫怔了怔,“脱衣服的是我,闭眼睛的也是我,这太惨了吧?”   “惨什么,反正咱们早晚要成亲的呀!”花嘉轻轻跺了跺脚。   “是啊,早晚要成亲的,”他笑望着她,眼里带着几分温暖的戏谑,“既然如此,那还闭什么眼睛呢?”   “好了好了,不闭就不闭!”花嘉不想跟他贫嘴,她心一横,径直走上去将细布缠在他的身上,裹住了他的伤口,一张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。   “你真是一点都不像孟莱族的姑娘。”等她替他包扎完了,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。   “那孟莱族的姑娘应该怎样?”花嘉随他像对待小孩一样拍抚自己,嘴上却不服气道,“是不是像恶鬼寨里那些人一样,公然开无遮大会?你别忘了阿骨勒还在外头呢,他可什么都看得见!”   “我的意思是,你太容易害羞了。”他伸臂搂住了她的腰,轻轻一带,她便坐到了他的腿上。   “那是因为我喜欢你,否则我才不害羞呢!”花嘉觉得自己被小看了,立刻逞能似的说道,“那天我对付那个小寨主的时候,可半点都不害羞的!”   “哦?你是怎么对付他的?”他忽然凑近了她的脸,“不如你给我学学?”   “这,这还是算了吧……”花嘉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,顿时又脸红心跳起来。   “说实话,那天晚上在水池里,你跟他到底有多亲热?”他靠得更近了,说话的声音像低语,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,只觉那眉目宛如水墨丹青描摹而成的画像,不仅风骨峻峭,还带着勃勃生气。   “你跟银铃鬼有多亲热,我跟那小寨主就有多亲热。”花嘉不服气地说道,一双眼睛却不住地瞧他,面上又不知不觉红得像要滴出血似的。   “你说的……是这样吗?”   他碧蓝的眼睛亮如磁石,她忽然想起了月光下的深水潭,舜赫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,浅浅地一碰。   他的嘴唇很温暖,一点儿也不烫人,可她却像要溶化了似的。   花嘉怔怔地望着他,腰身软绵绵的,老半天才回过神来,她恨不得自己能当场化成一滩碧水,融进他的怀里,可惜他有伤在身,她不能趁人之危,否则岂不是禽兽不如吗?   少女悻悻地从他腿上跳下来,她看着他俊丽的面庞,含笑的嘴唇,克制着想要扑上去,投进他怀里的欲/望,深吸了一口气道,“阿骨勒还在院子里,我,我去看看他。”   ********** ☆、第五十章   阿骨勒一直在后院里抚摸一只苍鹰,他被花嘉从胡狱里救出来后,经过了十多天的调养,伤痕累累的身子渐渐有了好转,如今他不需要人搀扶就能在院落里走动了。   “阿骨勒哥哥,”花嘉走到后院里,默默蹲在他身边,“这些日子,你的伤好得怎么样?”   阿骨勒迷茫地看着她,他的身子虽然好多了,但神志却时而清醒,时而模糊,他看着花嘉,似乎觉得她很熟悉,却想不起她究竟是谁。   “我是花嘉,”少女将手按在心口,“我是你的妹妹。”   “妹妹……花嘉……”阿骨勒呆呆地看着她,嘴里不断发出喃喃,他的喉咙受过酷刑,说起话来声音破裂又沙哑,需要仔细分辨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。   “是啊,阿骨勒哥哥,我是花嘉,”少女放柔了声音,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话,“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?小时候,是你教我练刀,教我骑马,还保护我,不让人欺负我,我们一块儿在草原上赶马放羊……”   阿骨勒轻轻皱了皱眉,他的手机械般来回抚摸着苍鹰的身躯,半晌,眼里渐渐涌出泪水来,“啊……妹妹,花嘉……”   “是啊!我是你的妹妹!花嘉!”少女见他似有清醒的征兆,激动地伸出双臂,像抱一个迷失的小孩一样紧紧抱住他。   阿骨勒庞大的身躯蜷缩在少女的怀里,一动不动,花嘉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,微笑着安慰道,“阿骨勒哥哥,别怕,我们马上就能带你回去了。”   “回去?”他的身体猛然一哆嗦,“我不回去……我不回去!”   花嘉感觉到他的挣扎,连忙更紧地抱住他,安抚他,“我是说回家,不是回那座牢房!我们回家!回草原!”   “回家?”阿骨勒抬起头,他看上去非常困惑,“什么家?我有家?”   “你当然有家,你家在西边儿,那里有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。”   “草原?”阿骨勒忽然紧紧抱着头,他看上去非常痛苦,“不,我没有家,那里都是尸体,都是血……”   “不对,那是原来的家,不是现在的!”花嘉连忙捧住他的脸,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,“我们的家如今在大风岩,我们回那儿去!大伙儿都在那里等你呢!”   “大风岩……大风岩……”阿骨勒睁大了眼睛看着她,“那是哪里?那是什么地方?”   “那是咱们的新家,你忘了吗?”花嘉面上挂着微笑,眼里却闪出了泪花,“原来的家被人毁了,咱们找了一处新家,等天一亮,我们就带你回去。”   “新家……大风岩……大风岩……”阿骨勒讷讷点了点头,他的口中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,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。   待到天黑,女屋主送了些干粮和水果进来,三人围着小桌简单地用了饭。   舜赫受伤,花嘉让他早些休息,撤去碗筷后便将他摁在床上,强迫他休息,舜赫失了不少血,身子确实虚弱疲累,他也不多话,直接躺在床上自顾自休息。   通往后院的小门虚掩着,夜风一阵阵飘了进来。   阿骨勒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,抬头仰望着繁星闪烁的云天,他的苍鹰不知为何突然飞走了,他依依不舍地站在院子里,执拗地要等它回来。   “阿骨勒哥哥,你的鹰回巢休息了,你也进屋吧,”花嘉安顿完舜赫,又来照顾阿骨勒,“夜里风凉,别呆久了。”   阿骨勒摇摇头,执着地望着天空,“它会回来的,它每晚都会出去,但每晚也会回来,等它回来,我就进屋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   阿骨勒摇摇头,示意她不要说话。   花嘉见他执意如此,也就不再相劝了,她接连数日提心吊胆,此时已然疲惫不堪,少女独自一人回屋,从木柜里取出羊毛毯子,躺到舜赫身边,很快便沉沉睡去。   *   是夜,山里寂静无声,上百支火把不知何时悄悄亮了起来,似乎要与天上的繁星遥相呼应,与此同时,一支黑盔黑甲的军队穿行在山林中,马裹足,人衔枚,走得悄声无息。   闻澈策马行进在队伍正前方,他按辔徐行,不住地抬头望天。  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,寂静的山林上空,一个黑色的影子忽然飞快地掠过,冲向高天。   闻澈见状,立刻嘬口发出一声类似鸟鸣的啸叫声,天上的黑影一个盘旋从高处俯冲下来,它冲进了林子里,稳稳地落在闻澈的肩膀上。   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苍鹰,黑褐色的毛羽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,它的胸前有灰白两色的横纹,尾呈方形,一只黄色的脚爪上被人绑缚着一块薄薄树皮。   闻澈取下了那块树皮,轻轻抬了抬手臂,苍鹰发出了一声尖锐洪亮的长啸,展开双翅,穿过婆娑树影,复又冲向了高空。   闻澈展开树皮,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树皮上刻着的三个字:大风岩。   “大风岩……”他抚摸着树皮上的字迹,暗暗沉吟,“大风岩……原来……他们藏在那里……”   *   夜深,山村宁静,木舍间偶尔传来鸡叫犬吠。   舜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,花嘉正睡得香甜,她的睡姿明显不够优雅,一条细细的腿儿伸在床外,身上的羊毛毡子不知何时掉了下去,单薄的衣衫挡不住清寒,少女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,冷得咬紧牙关,身子在梦里发颤。   舜赫展开身上的毯子将她裹了进来,花嘉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温暖,立刻翻身缩进了他的怀里。   少女的肌肤凉丝丝的,蜷缩在他怀中的身躯格外瘦小,想她连月来马不停蹄地奔波,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,舜赫低头看着她苍白的小脸,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愧疚之情。   若不是恶鬼寨里消息灵通,他根本不知道她是死是活,若非无意中得到了有孟莱人要劫狱的消息,他恐怕会一辈子藏在这片山林里,永不入世。   当花嘉朦胧转醒的时候,发现自己正非常亲密地依偎在舜赫怀里。   她的脸靠在他的胸膛上,头发蹭着他的脖颈,他的身体很温暖,还带着一股松叶的清香,她情不自禁地往他身上贴了又贴。   舜赫轻轻搁在她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了,花嘉原本睡意惺忪,此时被他用力一搂,惊得浑身一激灵,睡意消失殆尽。   “舜赫,你干什么?”少女轻声问道。   “嘘……”他示意她收声。   花嘉乖乖闭上了嘴,两人腿靠着腿,胸贴着胸,这个暧昧的姿势能让他们听见彼此的心跳声。   少女的心跳像打鼓,她的脸慢慢由微红变成了通红,最后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,她感到舜赫的身体慢慢往她这儿压了过来。   “舜赫……咱们还没成亲呢……”花嘉小声道,她连耳根都红透了。   “嗯……”他低声应了。   “而且……阿骨勒也在房里……”她咬着嘴唇。   “我知道……”他回答。   “那你还——”   她的话未说话,他突然抱住她翻身滚到了床下,舜赫后背着地,他落得很轻巧,没有发出任何声响,花嘉顺势跌在他的身上,撞到了他胸口的伤,只听舜赫闷哼了一声,双手却抱着她,一滚身又藏进了床底。   他捂住了她的嘴,示意她不要说话。   寂静的黑夜里,花嘉隐约听见了木窗开启的声音,不知是风吹的,还是人为的。   阿骨勒就睡在床边一张宽大的软榻上,身上盖着毯子,他的身形魁梧伟岸,在夜色里仿佛一只休憩的老虎。   木窗悠悠大开,月光宛如水银般垂入窗内,将一条黑色的人影投落在地上。   花嘉望着那条鬼一样的人影,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,这人影……酷似寿宴上被舜赫砍去胳膊的厉鬼!   这下糟了。   舜赫此时受了伤,阿骨勒又失去了战斗力,而她自己就更不用说了,能不拖后腿就万幸了!   花嘉死死抓着舜赫胸前的衣襟,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:不要发抖,不要发抖,大不了就是一死,痛一下就过去了……   可她还是禁不住发起抖来,虽说痛一下就过去了,但真的……真的会很痛啊!   正当花嘉与自己贪生怕死的本能作斗争时,原本死寂一片的小山村突然炸开了锅,锣鼓声砰砰乱响,有人四处奔走大喊,“贼来啦!有贼闯进来啦!是那些恶鬼!大家快跑!”   十几家灯火亮了起来,村民们慌乱不已,纷纷披着衣裳奔出屋子,村口不断有人传来尖叫,“十恶鬼!十恶鬼!那些贼又来了!”   随着一处处火光亮起,这座偏僻的院落也点燃了灯火。   “不好了!出事了!”   女屋主披着一件袍子,手里拿着烛台闯了进来。   此门正对着木窗,她一进来就看见了窗外的黑影。   花嘉心头大惊,本以为这无辜的女子会惨遭厉鬼毒手,未料她只是神色微变,继而身形一动,后退的同时将手上的烛台掷向窗外,烛火沾上草叶上迅速燃烧了起来,窗外的鬼影也一闪即逝。   舜赫抱着花嘉从床底滚了出来,女主人冲到他们跟前,焦急道,“快走!那老鬼追来了!”   两人迅速穿好了衣袍,舜赫拿起了床头的弯刀,花嘉搀扶着阿骨勒,由那女子引领着向后院的偏门那儿走去。   “方才……多谢姐姐!多谢姐姐!”花嘉临走前连连冲那女屋主道谢。   “别谢了,先保命再说!”那女子催促着将他们送出了偏门。   舜赫和花嘉一人抓着阿骨勒的一条胳膊,带着他往后山的林子里跑,三人靠着月色和星辰辨别方向,脚下丝毫不敢停歇。   “那个女主人是谁?她似乎很不简单。”   三人闷头跑了一阵子,体力渐渐不支,脚步慢了下来。   “那个说来话长,”舜赫喘着气道,“那个女屋主,她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被银铃鬼抓走,在恶鬼寨里虚以委蛇多年,跟银铃鬼学了不少本事,三个月前,她趁乱逃了出来,是我帮了她一把,所以她这回替我照顾阿骨勒,算是报恩。”   “幸好……幸好她会些本事,”花嘉越走越慢,“我可不想让人白白为咱们送了性命。”   她的话音刚落,不远处便传来了人声,许多村民也往这个方向跑来,他们拖家带口,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,然而诡异的是,逃亡的人群中还夹杂着不少山贼。   “奇怪?这些人不是来抢劫村民的吗?”花嘉一时摸不着头脑。   “我也不明白,难道——”   舜赫的话没说完,花嘉便听见有人惊慌地大喊,“官军来了!官军来了!”   不好!她与舜赫对视了一眼,心头迅速闪过一片阴影。   无论来的是官军还是山贼,他们都得跑!   三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,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往前跑,冷利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们脸上,花嘉被风吹得眼泪直流。   尚未跑出一箭之地,林子深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长啸,这声长啸绵长诡谲,它似会随风而行,不仅越来越响,还越来越近。   舜赫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,狂奔途中,他突然停下了脚步,大声对花嘉道,“走!你带着阿骨勒先走!快!往前走!不要回头!”   “那,那你——”   花嘉的话还没问完,舜赫便转身向后奔去,他的身形移动起来敏捷迅疾,宛如一只出猎的黑豹,然而他还未奔出三丈远,她就看见一道黑色的阴影像巨大的蝙蝠一般笼罩下来,瞬间淹没了舜赫的身形。   或许是夜风太大的缘故,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从她眼里滚滚而落,她看见银亮的刀光撕开了巨大的阴影,像夜幕里的闪电。   “我们快走!”   花嘉知道自己留在原地也是等死,只能一咬牙,紧紧抓着阿骨勒的手往前方飞奔。   阿骨勒今晚也不容易,他满身是伤,跑起来喘得像头牛,却始终没有停歇。   两人漫无目的地向前飞奔,冲进了一重又一重的夜幕,花嘉带着受伤的阿骨勒一口气奔出半里地。   前方隐隐绰绰有火光闪动,花嘉大为惊异,她猛然停下了脚步,警惕地注视着远处的火光,渐渐的,大地开始颤动起来,似乎有大批奔马向他们飞驰而来。   花嘉借着月光,看见几十名骑手从密林深处向他们包抄而来,少女慌不择路,拉着阿骨勒掉头就跑,阿骨勒不明所以,紧紧抓着她的胳膊,不让她往回送死。   “前面有官军来了!快跟我走!”花嘉冲着阿骨勒大叫。   阿骨勒迷茫地望着她,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   “你跟我走!”花嘉狠狠一跺脚,使出一股蛮力,将阿骨勒往回拖。   前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,阿骨勒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妙,他踯躅片刻,终于决定不再拖后腿,撒起丫子跟花嘉一起向着来处狂奔。   可惜,为时已晚。   花嘉还没跑出几步,左侧的古树后忽然飞出一骑,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   天边响起了一声惊雷,闪电撕开了天幕,陡然照亮了漆黑的树林。   “花珍珠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   马上的骑手居高临下,脸上露出了阴沉的笑容。   花嘉的黑发乱舞,脸色惨白,她低声嗫嚅着,“是,是你……闻澈。”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五十一章   “没错,是我,你没想到吗?”闻澈看着花嘉惊恐的模样,满意地微笑。   花嘉猛然转身,掉头就跑,可惜已经来不及了,树林里布满了骑兵,她成了无处可逃的网中雀,四面八方都是劲敌。   “你的命很大啊,一个人从皇城跑到文安,居然毫发无伤,”闻澈高居马上,语调轻慢,“虽然你救出了这个疯疯颠颠的阿骨勒,但却折了两个身手高强的表兄,真是亏本买卖。”   “你想怎样?”花嘉的牙齿打颤。   “你说怎样呢?今晚你们三个孟莱人落在我手里,我自然是要把你们关进胡狱,日日夜夜酷刑伺候,”闻澈懒洋洋地咧嘴笑了,“若你们反抗,我就干脆一声令下,让你们今晚就葬身在这片林子里。”   他的话刚说完,阿骨勒突然大吼一声向他扑去,闻澈早有准备,抬脚狠狠踢在他的肩胛骨上,阿骨勒哀嚎一声,跌倒在地,两名军士见状迅速从林子里冲出来,牢牢将他按住。   “看来,你们是宁死不屈了。”闻澈的眼神转暗,他仓啷一声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。   花嘉一惊,她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。   论拳脚功夫,除非天赋异禀,女人总是难以胜过男人的,此时花嘉赤手空拳,哪里是闻澈的对手?就算有人给她送来两把刀,她也是毫无胜算。   “舜赫……舜赫!”   危急关头,她只能大声喊出这个名字,少女眼含热泪,心里深深恨着自己的无能,然而此时除了大喊求助,她还能怎样呢?   “舜赫?就是那个蓝眸鬼?”闻澈挑了挑半边眉毛,不以为然道,“他跟厉鬼正斗得不可开交呢,现下哪里有闲功夫来救你?”   花嘉感到一阵绝望,她咬了咬牙,双手紧紧握成拳头,正打算扑上去跟他拼命。   下一刻,风里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杀气和刀气!   闻澈顿时精神一振,他的眼里精光闪烁,身子突然从马上跃起,凌空一个鹞鹰翻身,落在花嘉身后三尺之地。   冷亮的刀光闪过,骏马悲鸣一声,蹬腿扬蹄,鲜血从马儿的腹部流淌下来,它嘶鸣三声,便轰然倒地。   花嘉心头大骇,她抬头望去,只见舜赫正提着血淋淋的弯刀,立在马边,深色的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。   此时,他满脸血污,一双秀美的眼睛里燃烧着凶焰,额上青筋暴跳,正杀气腾腾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闻澈。   “看不出来啊,你的脾气这么暴烈?”闻澈单手持刀,笑得阴沉戏谑,“可惜,你那老对头还没解决呢……”   说着,他向密林深处努努嘴。   下一刻,诡异的尖啸响起,黑袍厉鬼随风而来,直逼舜赫。   “小心!”花嘉尖叫了一声。   舜赫的动作快如闪电,转眼又与那鬼影般的人缠斗到了一处。   少女心急如焚,此时夜黑风高,她看不清他们的战况,只觉风里飘来一阵阵血腥味,不知是谁负了伤。   “舜赫……舜赫……”利风割面,她口中不停念着他的名字,眼前却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清。   闻澈站在一旁作壁上观,他扫了一眼花嘉,“这蓝眸鬼是你的情郎?”   花嘉抽泣着吸了吸鼻子,没有理睬他。   闻澈观望着前方的激战,不紧不慢地问道,“如果他今晚死在你的眼前,你会与他共赴黄泉吗?”   “会,”花嘉倔强地昂着头,“我会陪他一起死。”   “是吗?”闻澈冷笑起来,“可你若是死了,你的族人怎么办?你的阿骨勒哥哥,你的爹娘怎么办?你不管他们了?”   花嘉闭上眼睛,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,“我会安顿好他们,等他们安全了,我再自杀。”   闻澈听罢,不由大笑起来,“等你安顿完族人,看着他们和乐融融,安居乐业,你还会有自杀的心?”   他突然抽出长刀,横在少女的颈边,花嘉无畏地伸长脖子,一双比月色还要清亮的秋波凝注在他的脸上。   闻澈注视着她的眼睛,许久,低声开口,“据我了解,殉节之人大多出于一时冲动,这种冲动往往连半个时辰都维持不了。若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,让你过上十来天锦衣玉食的生活,再许诺你一个美好的未来,你还会有自杀的勇气?”   花嘉不说话,只是冷冷地看着他。   “等你尝过安逸享乐的滋味以后,若还能毅然决然地去自杀,那我才真的佩服你。”闻澈的唇边泛起一丝刻薄的笑。   他的眼神十分冷漠,花嘉不甘示弱地与他对峙,他手中的长刀冷光闪烁,锐利的刀锋滑过少女洁美的下颔,她扬着头毅然不动。   两人僵持了片刻,闻澈终是将刀慢慢收了回去,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,她发现一丝深澈的悲哀掠过了他的面容。   花嘉的心中一动,正感迷茫,蝙蝠般的巨大黑影便从天而降!   厉鬼往阿骨勒的方向冲去,似乎是想突破重围。   “阿骨勒哥哥!”花嘉大叫一声,急忙向他奔去。   然而,闻澈的速度比她更快,少女只觉有风从耳旁拂过,闻澈便已掠到了她的前方,冲进了黑色的阴影里。   随着厉鬼发出连绵不断的尖啸,藏身山内的贼众们听得号令,纷纷杀了上来,与官军战成了一团。   厉鬼遭闻澈拦截,一时冲不出去,转而又泄愤似的扑向了老仇人舜赫——舜赫在寿宴上砍他他一臂,这仇还没报完呢!   混乱间,阿骨勒一把抱起了花嘉,向着人少的方向冲去。   “不!舜赫还在这儿!我们不能走!”少女拼命挣扎。   可阿骨勒根本不理他,他抱着她狂奔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,“逃!逃!”   闻澈望着两人越跑越远,向周围人做了一个‘莫要追’的手势。   他虽然已经知道孟莱人的老巢在西边草原的大风岩那儿,但草原上叫大风岩的地方有好几处,他尚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处。   此时舜赫与厉鬼依然在酣战,舜赫身上带伤,厉鬼断了一臂,大家打得难分难舍,谁都捞不着好处。   花嘉和阿骨勒渐行渐远,闻澈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去,又回头看了看舜赫。   从文安到西边草原,路途十分遥远,一路上险山恶水,那个孟莱族傻姑娘凭一己之力恐怕难以活着回大风岩,如果她死了,他的线索就断了。   所以他必须找一个人替她保驾护航,闻澈的目光落在舜赫身上。   这个异族人虽然骁勇,但血统不纯,他本想看他们斗个两败俱伤,然后坐收渔翁之利,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。   闻澈忽然提刀冲向了厉鬼,与舜赫一前一后夹攻起黑袍人来。   厉鬼与舜赫单打独斗尚能支持,此时突然又横出一个劲敌,瞬间便显出了败势,于是他收起了攻势,全力防守,同时又仰天长啸。   更多的贼众围聚到了山林内,这些山贼懂得虫蛊之术,驱使山里的蜈蚣毒蛇四处攻击,官军虽然躲得了明枪,但却躲不过这些暗招。   舜赫胸前带伤,此时连续恶斗多时,不仅又添新伤,旧伤也裂了开来,鲜血复又流满衣襟,他失血较多,视线渐渐开始模糊,于是趁乱一个闪身,躲到树后,打算休息一阵,积蓄体力。   厉鬼见老对头失踪,便集中精力对付起闻澈来,他打算快速解决其中一人,再转头解决另一个。   闻澈转眼就与他斗出了百招开外,这个厉鬼的身法简直诡谲莫测,闻澈在军中虽以精悍骁勇着称,一时竟也无法占据上风。   他心想那个蓝眸鬼身受重伤,依然能与厉鬼斗那么久,若是毫发无损,岂不是厉害至极?   他突然有些后悔来助他一臂之力了……   厉鬼边斗边挥喝手下贼众,他一心要置闻澈于死地,聚集贼人从后方围攻,闻澈顿时陷入重围。   他的身手可谓冠绝三军,但好汉打不过人多,厉鬼的黑影在高空中盘旋,闻澈四周会聚的敌人越来越多,他一边厮斗,一边留心着厉鬼投落在地上的阴影。   一片浮云飘来,遮蔽了朦胧的月光,夜风席卷而来,接连吹灭了士兵们手中的火把,林中暂时陷入一片漆黑,闻澈看不见厉鬼的影子,心中一惊。   时候到了!   厉鬼卷起黑袍,从高处俯冲下来,宛如捕食的秃鹫,他手握精铁黑刀,笔直刺向包围圈中央的人。   闻澈正要举刀搁挡,远处忽有利器破空而来!   它从一众贼人头顶掠过,电光石火间刺中了从天而降的鬼影!   闻澈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脚边,贼众们意识到不妙,突然放弃了进攻,向着四面八方奔逃。   兵士们点亮了火把走到闻澈近前,火光照亮了林中的景象,此地早已遍布尸骸,血水横流。   闻澈脚边躺着的赫然是那个厉鬼,他一身黑袍,后背上插着一把孟莱族的弯刀。   舜赫从树后走了出来,他微微喘息着,自顾自走到死去的厉鬼身边,弯腰拔下了自己刀。   他的刀上染满了鲜血,舜赫将刀身插进了泥土里,来回几下,拭干净血迹。   “来,咱们看看,这个厉鬼到底生得什么模样?”闻澈走到尸体边,伸脚踢了踢他的身躯,将他翻了个身,面朝上。   厉鬼的黑袍展开,兜帽落下,他们借着火光打量他,吃惊地发现他居然有一张幼童的脸,而身体却是成年男子的状态。   “这恶鬼寨里的人真是古怪……”闻澈只觉匪夷所思,他喃喃了一句,抬起头看向舜赫。   “多谢你方才出手相救。”他的面上倏忽闪过一丝微笑。   “我只想杀他,没想救你。”舜赫长眉微蹙,他刚结束了一场恶战,清致的眉目间依然凝聚着一股浓烈的杀气。   闻澈端详着他的容貌,“你不像孟莱族人。”   “我只是半个孟莱人。”舜赫回答,他没有将弯刀收入鞘中,而是紧握在手里,警惕地防备着四周的官军。   “还有一半呢?”   他毫无感情地瞥了他一眼,“我父亲是雩之国的商人。”   “哦?”闻澈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,“那你为何不加入雩之国?要知道,跟那群孟莱人混在一起,你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。”   “我在孟莱族长大,习惯了流浪和游牧,”舜赫皱了皱眉,吐出含在嘴里的血丝,“雩之国阶层森严,礼仪繁杂,我受不了那些。”   闻澈淡淡一笑,他望着花嘉消失的方向,若有所思地想了想,“你一直跟着那个小姑娘,是想帮她一起重振孟莱族?”   “这是她的愿望。”   “可你们做不到的。”闻澈毫不留情地说道。   舜赫双眸低垂,他沉思片刻,“这是她的愿望,不是我的。”   “不管是你的,还是她的,这个愿望都不可能实现。”闻澈笑得高慢。   “你那么肯定?”舜赫冷然扬眉。   “不错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因为你和她都没有成大事者的才干,”闻澈露出了深长的微笑,“你们没有为大业割爱杀亲的魄力,没有高居人上的野心,更没有自私啬刻的精明,你们顶多当个舍己为人的英雄,转眼就会被世人遗忘,至于重振孟莱族?那纯属异想天开。”   这话说得字字扎心,舜赫听罢却是不怒反笑,他笑着道,“你把那些恶品败德称为成大事者的才具,倒也不能算错。其实孟莱族气数将尽,我早就看出来了,事到如今,我并不想扭转局面。”   “那你何苦为那小姑娘卖命?”闻澈说道,“不如加入雩之国的队伍,即使做不了高官,也比浪迹天涯来得好。”   可惜舜赫摇摇头,“于我而言,世上没有一件事比浪迹天涯来得更自在了,我生性散漫洒脱,平生最恨受制于人,我不会服从于谁,也不需要别人服从我。”   “啊……”闻澈微微颔首,作出了然状,下一刻,他的神色忽然一冷,“但如果我非要你服从呢?”   “你若逼我从命,我就大开杀戒,”舜赫冷笑起来,“今晚能杀几人就杀几人,大家同归于尽,一起走在黄泉路上也热闹。”   闻澈没有说话,他盯着他这张清秀镇定,但又充满杀气的脸,心中翻转过千百种念头。   “那个孟莱小姑娘有什么好的?”半晌,他不咸不淡地开口问道,“值得你这样拼命?”   舜赫微笑道,“正如你方才所说,我和她都没有什么成大事的才具,所以我们格外意气相投。”   闻澈也笑了,却缄口不言。   舜赫高强的身手让他不安,但若今晚便动手除掉他,凭花珍珠那点能耐,她极有可能死在回大风岩的路上。   闻澈忽然想起自己用刀指着花嘉的脖子时,她看向他的目光,少女的秋波清亮明澈,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向他投来的……   他忽然闭上眼睛,远远的,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。   “罢了,”他睁开眼睛,一扬手示意兵士们让出一条道来,“你走吧。”   舜赫大为吃惊,他原本已做好了拿命相拼的准备,谁料闻澈竟然如此轻易地放他走了。   “为什么放我走?”异族男子的神情充满了戒备。   “因为你是半个雩之国人,方才还救了我一命,而且……”闻澈顿了顿,“而且我若在你这个年纪,难保不会跟你作出一样的选择,所以,我不是放你,而是想放自己一马。”   ***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本来这篇打算十万字完结的,结果又叨比叨,叨出天际了,现在只能告诉自己:一定要在20万内完结! ☆、第五十二章   却说花嘉被阿骨勒强行抱着在密林里狂奔,阿骨勒有伤在身,拼着一条命带着花嘉跑出将近一里地,终于再也支持不住,噗通一声倒在地上。   “阿骨勒哥哥!”花嘉一滚身爬了起来,向他冲去。   “走,快走!”阿骨勒扶着少女的肩膀,勉强坐了起来,“他们会追来,快走!”   “可是舜赫……舜赫……”花嘉回头,看着黑黢黢的密林深处,脸上泪痕交错,“咱们不能丢下他跑了,他会死的……”   “来不及了,你去救族长……”阿骨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他此时的神志似乎清醒了大半,“舜赫一定希望你活着,你不去就没有希望了……”   “可我去了也没有希望啊!”少女的眼里又有泪珠滚落,她恨自己不争气,伸手用力抹眼睛,“我的身手又不好,脑袋也不够聪明,一个人劫狱怎么可能成功?”   “我随你去……我随你去……”阿骨勒指了指自己心口,又指了指花嘉,他双手撑地,竭力想要站起来。   “可你如今满身是伤,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?”花嘉伸手搀扶他,却怎么没法把他扶起来。   空中传来一声尖锐洪亮的鸟鸣,花嘉听见了翅膀扇动的声音,疑惑地抬起头,只见一只苍鹰缓缓降落,双爪着地,落在阿骨勒跟前。   “啊……是你,你回来了……”阿骨勒忽然变得激动了起来,他的脸色潮红,呼吸急促,慌忙伸出手去抚摸苍鹰的羽翼,“你上哪儿去了?看看,天都要亮了,你才回来,以后别再到处乱飞了……”   花嘉看着这痴痴呆呆的一人一鹰,又向林子深处张望了几眼,她独自站了起来,拔下了发上的长簪。   “你要去那儿?”阿骨勒突然警惕地抬起头看着她,一双豹眼炯炯有神。   “我要去找舜赫,”花嘉将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头,尖细的指甲掐进了掌心肉里,“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离开,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。”   说着,她便要往回走。   阿骨勒连忙扯住她的衣袖,好不容易清明的神色又变得迷茫起来,“可是……新家……大风岩……你说要带族长回家,带我回家……”   花嘉低头看着他,神色颇是挣扎。   此刻她若奋不顾身是去救舜赫,多半是有去无回的,她若是走了,阿骨勒怎么办?他是孟莱人,且精神错乱,又孑然一身在敌国的领土漂泊,结局一定相当凄惨。   她这一去等同于送了三条人命,可她若不去,又怎么对得起为她拼命苦战的舜赫?   花嘉陷入了两难的境地,她性情耿直,只要脑袋发热,即使让她慷慨赴死,她也不会出一句怨言,却最怕这种进退维谷的难题。   好在上天没有为难她太久,密林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。   “什么人?”花嘉警觉地望向声音的来源,她手握长簪,举起来对准前方。   只见斑驳的月色下,有一条人影正踉踉跄跄地往前走,他的喘息声很重,走到一棵高大的松树下时,他扶着树干停下了脚步,狐疑地开口,“花嘉?是你吗?”   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,每当这个声音响起时,她都会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兴奋和激动。   “舜赫?”花嘉慢慢放下了发簪,紧接着像只兔子一样向他狂奔而去。   舜赫正扶着树气喘吁吁,他的刀已入鞘,浑身浴血,神态看上去疲惫至极,但无论如何他还活着!花嘉跑到他跟前,惊喜地捂住嘴,不知该哭还是该笑。   他抬起头,看见她泪眼模糊,又开心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,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,舜赫慢慢站直了身子,向她张开双臂。   花嘉立刻冲了过去,她在离他一寸距离的时候,突然停下了脚步,尔后小心翼翼地,轻轻地抱住了他,生怕撞疼了他胸前的伤。   少女将脸埋在他的怀里,舜赫伸出手抚摸她乱糟糟的头发,她仰起脸来,一双眼睛像小鹿似的瞅着他,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前额,欣慰地笑道,“看见你没事,我就放心了。”   说完,他的眼前便是一阵发黑,摇摇晃晃地向她身上倒去。   **   当舜赫再次醒来的时候,天依然是黑的。  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干净的木床上,身上好几处都缠着细布。   有人非常细致地替他包扎好了伤口,他相信那个人替他包扎的时候几乎将他扒了个精光,因为他现在身上只穿了一条亵裤。   舜赫微微动了动胳膊,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张放大的笑脸。   “你醒了!”花嘉惊喜地扑到床边,低头看着他。   舜赫微微叹了一口气,苦笑道,“是你替我包扎的伤口?”   “当然啦!”花嘉将一缕散发理到耳后,她的袖子被捋到了胳膊肘上,看上去格外干练,“你流了好多血,我换了好几盆水才给你止了血,你睡了一整天呢!咱们逃出来的时候是夜里,看看,现在天又黑了!”   少女看上去很疲惫,一张小脸瘦刮刮得发白,可她的精神却非常亢奋,为了安顿好阿骨勒和舜赫,她勉强自己调动出所有的精力,此时几乎已经体力透支了。   舜赫望着她殚精竭虑的模样,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歉疚,于是他不打算追究她给他包扎伤口时到底有没有扒光他,或者说扒到了什么程度。   “这是哪里?”舜赫环顾着陌生的房间。   “咱们还在山里,我找了户人家借宿。”   “可你没有银子……”   “谁说没有?我有比银子更值钱的东西,”少女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,还炫耀似的晃了晃脑袋,“我从厉鬼寿宴上逃出来时,身上的衣服可华贵了,你瞧,领襟腰带上镶了不少翡翠宝石,我发上的钗镮也价格不菲,本来手腕上还有两只玉镯,可惜夜里跑得急,掉了一只,我把剩下那只送给这户人家当报酬了。”   “原来是这样,我的小花嘉越来越机灵了。”他笑了起来,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颊。   舜赫的眼神温情脉脉的,看上去爱意款款,花嘉不禁害羞起来,她低垂粉颈,目光闪烁,突然想起了什么,开口道,“对了,你饿了一天了,快起来吃些东西吧,这家主人方才送了些粥和烤地瓜来。”   舜赫慢慢坐起身,他的伤口尚未结痂,一动便痛得锥心。   花嘉端来了食物,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吃,这样的待遇让舜赫受宠若惊,他甚至感到不自在,于是闷头大口大口地吃,想尽快让她喂完。   花嘉照顾完舜赫,又去招呼阿骨勒,阿骨勒午后睡了一觉,醒来后又开始精神恍惚,变得跟前两天一样,自顾自闷闷不乐地蹲在院子里,抚弄着那只苍鹰。   连日来的奔波让花嘉浑身不适,她很想洗个澡,可惜此地没有沐浴的条件,她只能打了热水来,准备用巾帕擦身。   阿骨勒自从傍晚起就呆在院子里陪老鹰玩,舜赫用完饭后便重新躺了下去,现在估摸着该睡着了。   花嘉见时机已到,便鬼鬼祟祟地跑去闩上了门,然后走回水盆边,轻手轻脚地开始宽衣解带,她以最快的速度解开腰带,褪下外袍,一层接着一层,最后只剩亵衣时,她豪迈地将贴身小衣一把扯了下来。  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,屋里就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,“花嘉,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屋子里?”   花嘉顿时僵在了原地,好在她是背对着他的,不是正面,“你……没有睡着?”   “我……”舜赫认真地想了想,“我好像是睡着了,现在大概在做梦,所以你不用理会我。”   花嘉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有翻出一个白眼来,她伸手从木架上取下外袍,往身上一披,转身气势汹汹地走到他床前,“既然你一直都醒着,那干嘛不早点出声?非要等我脱光了你才说话!”   “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那里干什么,心里难免有些好奇,”舜赫一本正经地说道,“等我意识到你在干嘛的时候,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。”   “你胡说!”花嘉裹着袍子,气呼呼地瞪着他。   舜赫笑了起来,“好了,你白日里给我包扎的时候,不是早就把我看我光了吗?所以现在得让我看回来才能扯平。”   “我没有!”花嘉顿时又急又羞,她孩子气地跺着脚道,“我没有脱你的裤子!”   舜赫躺在床上禁不住笑出声来,他一笑伤口便裂开了,立刻又疼得龇牙咧嘴。   “你没事吧?”她关切地跑到他床前,但又觉得自己气消得太快,于是骄傲地将脑袋一扭,“活该!”   说完,她就自己走回水盆边,回头嘱咐他道,“你将脸转过去,不许看我!”   他笑着依言将脸转了过去。   花嘉将外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,背对着舜赫,小心翼翼地将全身都擦洗了一遍,然后重新穿上衣衫,将水倒至屋外。   阿骨勒还在院子里,她打开门招呼了他一声,让他进屋休息。   阿骨勒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他的苍鹰,转身走进屋子,躺到了一张长塌上。   花嘉走到床边,蹑手蹑脚地躺到了舜赫身侧,她的个子娇小,只要给她一个小角落,她就能蜷起双腿睡觉。   “你睡在我身边,倒是放心得很。”舜赫将手枕在脑后,转过脸看她。   “你受了重伤,阿骨勒又在屋里,你能拿我怎样?”花嘉不以为然地说道,随后又翻过身来面向他,她甜甜笑了起来,脸颊上露出两个小酒窝,“不过,就算你没有受伤,我也要睡在你身边,反正我已经决定要嫁给你了。”   舜赫微笑着想去亲吻她的面颊,但一动就扯到伤口,疼得钻心,他不得不作罢,“等咱们回了大风岩,你再嫁给我吧,那时一切已尘埃落定,你可以安安心心出嫁,不用天天都提心吊胆的。”   花嘉听罢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,“我问你,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?”   “我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时候,但我很早就开始留心你了。”舜赫仔细想了想才回答,“那时……你大概才十二三岁,我经常看见你在夜里练刀,那时大家都睡觉了,你一个人在草原上对着一块大石头比划,有意思极了。”   “哼,有意思……”花嘉不满地嘟哝了一声。   “当时我还不知道你是族长的女儿,只觉你这姑娘身上有一股劲儿,非常人能及,你能做到每天晚上外出练刀,风雨无阻,连续好几月无一日懈怠。”   “你是觉得我傻吧?”花嘉撅撅嘴,“练了那么久也没见得有多大进展,比起族里那些厉害的姑娘,我差得远呢!”   舜赫轻声笑了起来,“小花嘉,不要那么在意结果,世上谁都不可能事事如意,只要有意义就行。”   花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“后来呢?”   “后来……后来有一回,我看见萨伊族的几个小崽子欺负,就上来赶跑了他们,顺道儿跟你做了朋友,”舜赫笑道,“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。”   花嘉抿唇一笑,“那时你来帮我,我还怕他们报复你呢,谁料你那么厉害,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,我第一次交到那么厉害的朋友,简直高兴疯了,而且,而且你又生得那么好看……”   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,紧接着突然又问道,“对了,我十五岁的时候向你表白,你怎么没有理我呢?”   “向我表白?”舜赫一怔,好笑地瞧着她,“有吗?我怎么不记得?”   “你忘了……”花嘉露出遗憾的神色,“那年我姐姐出嫁,我在她的婚宴上端着酒,唱着歌走到你跟前,你喝了我的酒却对装作无动于衷,还是跟往常一样与我东拉西扯的……”   舜赫迷惑地看着她,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。   花嘉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胳膊,“孟莱族的姑娘只给自己的情郎端酒唱歌,别说你不知道这些!”   “啊……”他好像这才想起来,“我记得……那天你的身边围了好几个傻小子,他们对你殷勤过了头,我以为你给我敬酒,只是为了摆脱他们,所以还是像朋友一样跟你聊天,更何况……”   “更何况什么?”   “更何况你是族长的女儿,”舜赫忽然笑得意味不明,“那时,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跟族长的女儿扯上关系。”   “为什么不要族长的女儿?”花嘉满脸疑惑,“族里的小伙子对我献殷勤,就是因为我是族长的女儿,可你倒好,反而跑得远远的。”   “是啊,”舜赫微笑,一双蓝眸在黑暗里闪闪发亮,“我可不想跟那些傻小子成为一类人。”   “其实,就算你因为我是族长的女儿才喜欢我,我也会嫁给你的,”花嘉忽然收敛了笑容,认真地看着他,“你还记得去年的狩猎大会吗?我追着一只小羊跑,结果跟队伍走散了,一个人在草原上流落了三天三夜。大家都相信我死了,连父亲都放弃了我,只有你一个人坚持不懈,最后找到了我,那时我就决定,不管怎样都要嫁给你!”   “你真是个傻瓜,”舜赫笑得分外温柔,“所以刚开始的时候,你喜欢我,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又会打架?”   “是啊!”花嘉笑盈盈道。   舜赫悠悠长叹一声,“没想到,你竟是这么肤浅的姑娘。”   “姑娘家大多都是肤浅的,你别把咱们想得太好了,”花嘉说得眉花眼笑,“总之在我眼里,比你好看的,没你能打;比你能打的,没你好看!”   “要是有个既比我能打又比我好看的人出现呢?”   “不可能的,”花嘉笑着摇摇头,“在我眼里,世上没有这样的人。”   舜赫明白了她的意思,笑容格外欣慰,他慢慢向她靠近,花嘉立刻将脸凑到他跟前,他凉丝丝的嘴唇印在她的眉心上,她的心湖里立刻荡开了一圈甜甜的涟漪。   ***********    ☆、第五十三章   由于舜赫的伤重,一行人在山里借宿了十天左右,待到他的伤口结痂,才准备重新启程。   临出发前一天,花嘉用一支金钗向屋主换了两把柳叶小刀,她坐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磨了一个下午的刀。   “你磨刀是做什么?”舜赫走到院子里,他的伤已不碍事了,如今可以自由行动,“为了在回去的路上防身。”   “不,我要去絮州救我父亲,”花嘉将柳叶刀在磨刀石上用力来回搓动,“这次咱们潜入关内的目的就是营救族长,你不知道吗?”   “什么?”舜赫脸上的表情一片愕然,“救族长?”   “是啊,”花嘉点头,她展颜笑道,“我以为你都知道呢,族里幸存的长老大臣们足足商量了三天,才决定派我和哥哥们混进雩之国,救出父亲,好重振孟莱族,如今我的两位表兄都死了,只剩下你我,还有阿骨勒,咱们不去救,还能指望谁?”   舜赫收敛了几分惊讶的神色,但心里依然处于震惊之中,“半年前,孟莱族就已落败,族长成了敌人的阶下囚,输赢早成定局,你们这又是何苦?”   “长老大臣们自然是想光复孟莱族昔日纵横草原的威名,”花嘉放慢了手上的动作,“而我呢,我只是想救出我的爹爹,不让他牢狱里受苦。”   “他们真以为救出了族长就能光复昔日荣华?”舜赫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,神色十分凝重,“族长领导孟莱族那么多年,结果却让咱们载在了雩之国手上,这次你们就算把他救出来,让他领着咱们厉兵秣马,卷土重来,恐怕结果还是一样,没有用的。”   花嘉抬起头,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表情,“舜赫,你好像……不希望孟莱族变得越来越强盛……”   舜赫微微沉吟,他斟酌着开口,“小花嘉,你要知道,我只是半个孟莱人,我对孟莱族……并不那么热爱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花嘉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么悖逆的话,不由大吃一惊。   “我父亲是雩之国的商人,母亲才是孟莱人,”舜赫缓缓开口道,“他们原本情投意合,你侬我侬,却因本族女子不得与外人通婚而被拆散,我母亲始终不肯改嫁,最后伤心一世,年纪轻轻就死了。”   “但本族女子不可与外族通婚,这是咱们的规矩,”花嘉说着露出怜悯的神情,“每个部族都有规矩,你的母亲确实可怜,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……”   “规矩?”舜赫苦笑,“孟莱人可以肆意抢掠外族男女,让他们做牛做马,为咱们繁衍子嗣,却不允许本族女子堂堂正正嫁给外族人,这算是好规矩吗?”   花嘉低下头沉思,她不擅长辩解,对于家国大事上的是是非非也甚是懵懂,于是转而开口道,“那,那就算孟莱族不好吧,可族长是我父亲,他从小待我极好,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,不让他继续受苦,舜赫,你会帮我的是吗?”   舜赫长眉紧蹙,一言不发。   “你,你不愿意帮我吗?”花嘉停下了磨刀的动作,一双眼睛瞠视着他,惊讶中带着几分受伤的神情。   “你的父亲……”舜赫看上去十分烦恼和矛盾,“实话告诉你吧,当初我父母相爱成婚,拆散他们的正是族长,他不仅不让他们在一起,还下令处死了我的父亲。”   花嘉听到这话,顿时惊愕失色,“什么?你,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……”   她忽然想起他那天晚上说‘没有想好要不要跟族长的女儿扯上关系’,原来不是因为他自命清高,而是出于这层原因。   “这,这样的话,”花嘉眼里迸出泪水来,“咱们岂不成了仇人了?”   “仇人?”舜赫看着她,忽然笑了起来,“小花嘉,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族长的亲女儿吧?”   花嘉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。   “我知道你不精明,但也绝不是傻子,”舜赫继续说道,“你这模样半点孟莱人的血统都没有,怎么可能是族长亲生的?如今你为了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部族赴汤蹈火,不觉得很可笑吗?”   花嘉含住眼泪,没有让它掉下来,她露出固执的神情,“我不管什么血统,我从小在孟莱族长大,我就是孟莱人;我父亲宠我爱我,待我极好,那我就是他的女儿,不管我长什么模样,身上流着谁的血,我的选择都一样!”   “看来你真是个傻姑娘,”舜赫摇了摇头,无奈地笑道,“你难道从不觉得蹊跷?世上哪有那么好的男人?他是一族之长,想要什么就有什么,身边美人成群,膝下子孙环绕,却把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孩子当公主养着,你真的从不觉得奇怪?”   花嘉瞪着他,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,但立刻将它打消了,“你不要胡说!我父亲待我好是因为他深爱我的母亲,我的母亲临终前求他好好照顾我,他答应过的事,当然会做到。”   “小花嘉,你实在太天真了,”舜赫笑得苦恼,“你父亲身为一族之长,什么狠辣的事没有做过?他杀过人,甚至吃过人——”   “他不吃人!”花嘉蓦然打断了他的话,“父亲跟我说过,吃人是孟莱族的古老习俗,有些人死不悔改,但他早就不那么做了!”   花嘉从小被保护得很好,族里那些残忍的祭祀和狂欢从不让她参与,当她问起来时,她的好族长父亲就会告诉她,那是族内长老议事,聚众开一场大会罢了,无聊得很,她不用去参加。   “花嘉,”舜赫叹了一口气,他琢磨着到底该怎样才能说服她,“你是在草原上长大的,不是养在深闺里,靠话本子打发光阴的千金小姐,你哪儿来的美好幻想,居然会认为一个族长是高尚无私的人?”   花嘉哽咽起来,“为,为什么不能……”   舜赫望着她的表情,感到一阵心痛,他觉得自己伤害了她,却又不得不实话实说,“小花嘉,我不是一个市侩的人,但我也知道那些大人物里没几个是真正高洁的,我说这些,不是要让你难受,而是不想看你受伤。”   花嘉用衣袖使劲擦了擦眼睛,她站起来抽噎着说道,“你不愿意陪我去就算了,不用说这么一通大道理来解释,我带阿骨勒去,不用你费心!”   说完,她就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子里。   当天,花嘉没有再跟他多说一句话,天黑以后,她照旧蜷着身子睡在他身边,但却气呼呼地背对着他,再也不跟他说悄悄话了。   翌日清晨,天未大亮,花嘉便已整装待发,她带着阿骨勒,跟屋主道了谢,留下了一对儿耳坠子,兀自出门扬长而去。   舜赫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尾随。   花嘉一路向着絮州的方向进发,舜赫跟在她的身后,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,她走得快,他也走得快;她走得慢,他也走得慢。  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花嘉忍无可忍,回头冲他大嚷,“你不要再跟着我了!”   舜赫没有回答,于是她忿忿然转身继续走,而他仍然跟在她的身后。   就这样大约走了一个时辰,花嘉终于受不了了,她转身气势汹汹地跑到舜赫跟前,“你不要再跟着我了!告诉你,不管你说什么歪理,我都不会听的,我一定要救出我父亲!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,光不光复孟莱族,我都要救他!”   “我不是来劝你回头的,”舜赫此时已经想通了,要让花嘉真正懂事,光说是没有用的,得让她摔上一跟头,她才能明白,“我是来跟你一去的。”   “什么?”花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真的?”   “当然是真的,”舜赫淡淡微笑,他为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,“你这傻姑娘天生一根筋,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?你身手平平,反应又慢,到时候吃了苦头,找个人哭都找不到。”   花嘉咬着嘴唇,眼圈渐渐红了。   “虽然我向来恨那族长,但为了你,我愿意不计前嫌一次,”舜赫捧着她的小脸,咧嘴笑,“怎么?现在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了吧?”   花嘉再也忍不住‘哇’地一声哭了出来,一头扎进他的怀里,“舜赫……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……”   *********   当花嘉展开救父行动时,闻澈已然到达了絮州。   他这一路守株待兔的工作可谓相当轻松,文安连接絮州那一带的山贼都给扫平了,他带着军队上山解决了一众小喽啰,剩下的那三个恶鬼早已自相残杀,死了两个,逃了一个。   逃走的那个蓝眸鬼是闻澈亲自放走的,他有把握再把他抓回来。   闻澈在驿馆里逗留了五天,又去地牢那儿通了通气,然后亲自上门拜访絮州知府去了。   絮州知府姓江,江知府对闻澈的到来十分重视,一来他是军中新贵,独立门户;二来他有个到了适婚年纪的女儿,如今正愁着找门当户对的夫婿呢。   江知府在府中摆开了宴席,他见闻澈生得相貌堂堂,神采英拔,心中顿生好感,于是派人唤出女儿前来谒见。   知府大人的女儿名唤江黎,她是个长姣美人,又弹得一手好琴,恰好符合闻澈的口味。   当她坐在帘后抚琴时,闻澈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。   他的眼窝里渗出淡淡的笑意,目光中不自觉地透出几分缅怀眷恋的意味,这样的神情常常给姑娘营造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,抚琴的美人显然也感受到了,奏出的琴音越发缠绵动人。   “闻将军如今已过而立之年,怎么还不成家?”闲谈间,江知府假装好奇地问起他的家事来,“皇城中名色仙姝无数,竟是无一入得了将军的法眼吗?”   “哪里哪里,大人说笑了,末将长年忙于战事,无暇打理家事,府中又独我一人,上无尊长催办婚事,久而久之便耽搁了。”闻澈客气地回答,他看了看江知府,又看了看他坐在帘幕后的美丽女儿,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。   “不久前,本官曾听说,萧老将军有意招您为婿,不知是真是假?”江知府面上笑如春风,“若是真的,那本官就要恭喜将军了。”   “知府大人言重了,萧老将军素来关心后辈,他器重提携末将是真,但从未提及结亲一事,大人莫要信了那些风言雾语。”闻澈解释道。   其实,萧老将军的确有跟他结亲的意思,他旁敲侧击地探听过闻澈的家事,知道他府中无媵妾,心中很是满意,但又见他为人洒脱不羁,至今毫无娶妻的意愿,不禁又踌躇犹豫起来,因此至今没有向他正式提及亲事。   “世上没有一件传闻是空穴来风的,”知府大人笑道,他话里有话,“如今萧老将军府里只有小女儿尚未婚配,听说她相貌平平,但颇有才情,萧老将军本有意将她送入宫中,服侍皇上,谁料她姿色不济,未曾入选,只能中途打道回府,另作打算。”   “哦?竟有此事?”闻澈略微惊讶,继而笑道,“末将倒是第一次听说。”   他知道江知府告诉他这些的意思,大约是要让他知道萧老将军的女儿姿色平庸,不值得他费心,而自己的女儿则仙姿佚貌,又精通诗书器乐,乃是真正的良配。   “说实话,无论萧老将军的女儿是美是丑,有才无才,都与末将无关。”闻澈笑得谦逊,“末将长年以杀人为业,性命朝不保夕,又惯于漂泊,游荡不拘,实非良婿之选,就算有幸与萧老将军联姻,日深月久,恐怕也要让他失望。”   这些年,闻澈虽然孑然一身,却并非没想过娶妻。   娶一个高门士族的女儿,只要岳丈大人一挥手,他就能功名显赫,再也不用这么雨里来风里去地打打杀杀。   可他安定不下来,他习惯了全神贯注的拼杀和不省人事的烂醉;他也习惯了在不同的女人身上找同一个女人的影子,一夜放荡之后他会心灰意冷,但每次看到另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,他的血液又会沸腾。   江知府的女儿此时正坐在帘后不停地偷偷瞧他。   闻澈时常觉得奇怪,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风流无情,也从不向姑娘许诺婚姻,可为什么仍然有女人前赴后继地投向他的怀抱?   闻澈兀自沉吟着,他略微偏过头去,趁那江美人看他时,接住了她的目光,她立刻羞红了脸,垂下头去。   这个姑娘的确很合他的口味,面容姣美,体态修长,又十指纤纤,弹得一手好琴,当他看着她的时候,又感受到了过去看温抚音时那股深沉热烈的情绪。   可惜,他最近正忙于孟莱族的事情,没心情寻花问柳,因此暂时不打算祸害江知府的女儿。   那可怜的姑娘哪里晓得这些?   她一边弹琴,一边还为他不愿娶妻而伤心呢,殊不知自己堪堪逃过一劫,差点就要落入他的罗网之中。   “闻将军,话虽如此,您如今已过而立之年,该是成家的时候了,难道您要终生不娶?”江知府此时笑吟吟地劝道。   闻澈正要回答,一名仆从忽然匆匆来报,他跑得火急火燎,冲进来便大喊,“知府大人!不好了不好了!地牢被劫!有三个孟莱人劫走了一名要犯!”   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要尽快收尾了! ☆、第五十四章   花嘉一行人潜入絮州大牢的救父行动可谓非常顺利,自从舜赫决定跟她同往,便告诉她,山里有一条密道直通絮州大牢。   这条密道是恶鬼寨的人建的,恶鬼们时常派人从迷倒潜入牢房,花重金跟狱卒要犯人,那些犯人有的是他们的同谋,有的则是他们买来狎玩的奴隶。   舜赫曾经和银铃鬼一起干过这档子事,明白其中的玄机和暗号,他吩咐花嘉蒙面,两人从密道内进入大牢,由于舜赫有异族人的血统,长相格外醒目,那狱卒一眼便认出他来了,立刻舔着脸,笑嘻嘻地问他有什么可以效劳的。   舜赫让他将花嘉的父亲带了出来,又吩咐他解开了族长的铐镣,那狱卒一一照做,然后期待地搓着手,等他们给他丰厚的报酬,谁料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,瞬间大打出手。   由于他们交换犯人的牢室离密道很近,这一块地方的看守极少,四个人几乎没有弄出多大的动静便从密道逃之夭夭了。   阿骨勒等候在密道外,四个人会和后并未进城,而是在城郊找了一条小路向西行,他们是草原上的游牧族,对于辨别方向自有一套,逃亡途中绝不会迷失方向。   一行人在深山老林里一口气跑了三天三夜,途中饿了就摘些野果子吃,累了就倚靠大树小憩一会儿,运气好时会遇到清澈的山泉,花嘉让他们三人等着,自己跳进去飞快地洗个澡。   第五天的时候,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小城镇。   由于阿骨勒并未参与劫狱,花嘉当时又蒙了面,在通缉令上显现不出来,于是他们两人进城,花嘉当了衣服上的宝石换了些银两,拿去买了御寒的衣服和食物。   当晚,四个人终于有机会饱餐一顿了。   他们在城郊的树林里点燃了篝火,围着火光吃东西。   自从成功救出族长后,舜赫很少开口说话,他自顾自走在最前头带路,花嘉则亲热地跟在父亲身边,阿骨勒默默与他们并肩而行,时不时抬头寻找他的苍鹰。   族长今年已五十开外,棕红色的头发因为战乱和操劳而呈现出半白,他的五官深邃,眉峰高耸,鼻梁非常挺直,但鼻尖下勾,从面相上看,他该是个雕悍又阴险的人。   老族长虽然已年逾不惑,但依然筋骨强健,他的身体高大结实,□□在外的胳膊上肌肉纠结,双手只要握成拳头就会比铁器还要坚硬,但这并不会让他显得笨重,他行动起来照旧像野兽一样敏捷轻巧。   花嘉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跟父亲说话,她将这大半年的经历娓娓道来,讲得事无巨细,老族长笑眯眯地听着,同时不住地打量花嘉,他的目光是慈爱的,表情是柔和的,甚至带有几分自豪。   “半年不见,我的小花嘉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,”他伸出大掌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脑袋,“不愧是我的女儿,如今都能独挡一面了。”   舜赫听到这话的时候,回头看了他们一眼。   他总觉得这老族长充满父爱的表象下隐藏着什么,他认为他在花嘉面前流露出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克制的,甚至有些虚伪,他执拗地相信花嘉的父亲是个老谋深算的人,不可能对养女有那么纯粹的感情。   可每当舜赫看见花嘉快乐的神情时,内心便开始动摇。   他怀疑自己猜错了,那个老族长虽然处死了他的父亲,但并不是对每个人都那么心狠手辣,他对女儿或许是怀有真情的。   但舜赫仍然觉得不安,即使他不断试图说服自己,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种不详的预感。   ***   四个人一路相安无事地走了大半个月,终于回到了草原。   花嘉奔跑在这片开朗壮阔的土地上,她张开双臂迎着风狂奔,风里有一股宜人的青草香,她跑得痛快淋漓,将数月来的积郁统统发泄了个干净。   她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上,这里没有精巧复杂的楼阁,曲曲折折的小路,这里天高地阔,广袤无垠,放眼望去,大地山川尽收眼底。   回到大风岩后,花嘉,舜赫还有阿骨勒成了部族里的英雄,族内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,一整夜篝火不息,族人们载歌载舞,为归来的族长接风洗尘。   花嘉第一次受到全族人的膜拜,整个人都得意地轻飘飘了起来。   舜赫倒是没什么感觉,态度甚至显得比平常还要冷淡,他看上去有心事,自从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。   花嘉沉浸在各种各样的赞美里,一时竟也没有顾及舜赫。   不过这种虚荣的快乐并没有让她轻飘飘多久,她生□□玩好自由,等到那股激动的劲头过去,花嘉又恢复了本性。   她照旧在草原上追着小羊跑,有时跟族里的姑娘赛赛马,谈谈天;夜里偷偷跑去找舜赫,拉着他一起躺在草地上数星星看月亮;偶尔兴致来了,她也会找人比武,结果依然是屡战屡败。   不过从前她比武失败了,只会一个人默默地躲在帐子里哭泣;现在则不同了,她学会仗势欺人了,每次被人打败后就一路哭着奔向舜赫的帐子,老远就开始嚷嚷,“舜赫!有人欺负我!”   等到舜赫掀开帘子,从帐内走出来的时候,她的对头立马就服气了,远远地冲她大喊道,“我认输!我认输!你赢了!”   花嘉自从与舜赫成为情人后,一直都甜甜蜜蜜的,成天打情骂俏地玩在一起,他们什么都聊,唯独对一件事三缄其口——那就是对族长的看法。   老族长回来后并没有给花嘉更多关怀和宠爱,恰恰相反,他转眼就投入了备战事宜中,每天不是跟人在大帐里议事,就是亲自督查战士们训练。   花嘉远远地听见那些整齐划一的口号和刀剑出鞘的鸣响,心里隐隐感到不适,这意味着战乱又要爆发了,她不想再看见满地尸骸,血水横流的场面。   “舜赫,”有一天,她跟舜赫坐在草地上闲聊时,突然开口说道,“我,我不希望孟莱族兴复,我……我希望能一直像现在这样,安安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生活。”   “族里一定有人跟你的想法一样。”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。   她抬头看着他,舜赫的黑发在阳光下乌得发蓝,瞳孔宛如海水一样清澈,“如果有一天,咱们又和关内的人打起来了,你站在哪边?”   “我哪边也不站,”舜赫看上去漫不经心的,“上回咱们开战的时候,我就没怎么出力,我既不属于孟莱族也不属于雩之国,如果真要开战,我会在开战前离开。”   “等我嫁给你了,你就带我一起走吧!”花嘉满脸期盼地望着他。   “你舍得下你的父亲?”   “我……”花嘉苦恼地抱住了双膝,费了很大的努力才作出决定,“既然我嫁给了你,我就一辈子不会跟你分开了,所以你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,咱们孟莱族的女子都是这样的!我想我父亲也会明白……”   “他真的会愿意把你嫁给我?”舜赫隐隐感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。   “为什么不愿意?你如今可是孟莱族的大英雄!”花嘉复又露出笑脸来,“我明天就跟爹爹说!”   次日,花嘉匆匆跑向父亲的大帐时,他正风风火火地从里面走出来。   “父亲,父亲!”少女大喊着,“我有事要跟你说!”   “什么事?”她的族长父亲停下了脚步,他有些不耐烦,但脸上还是露出了耐心的微笑。   “我,我想嫁人了!”花嘉高声道。   老族长一愣,紧接着脸上非常明显地闪过一阵阴霾,他粗声道,“你还是小孩子,那么早嫁人做什么!”   “我不是小孩子了,明年我就十八了!”花嘉急切地说道。   “不要再提此事!”老族长面沉如水,“族里还有大事要办,我近来没时间操持你的婚事,你乖乖留在我身边,不要胡思乱想!”   “我不要您给我办什么婚事,”花嘉大声道,“我只要您给个准信儿就行了!”   可她的族长父亲并没有理她,自顾自大步往前走去,看都不看她一眼。   花嘉郁闷极了,一个人悻悻地走回帐子,沮丧地扑倒在兽皮榻上。   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反感她嫁人?少女托着腮帮子冥思苦想,难不成……他想利用她跟其他部族联姻?像几个姐姐一样嫁给父亲早就物色好的异族王子?   老天啊……王子可都丑得很,英俊的男人都在民间!   花嘉在兽皮榻上滚来滚去,最终决定干脆去把生米煮成熟饭,到时候父亲就是想把她嫁给别人也嫁不成了!   于是当天夜里,她就披星戴月地一路摸索,最后悄悄钻进了舜赫的帐子里。   她刚进去就听见舜赫的声音非常警醒地在黑暗中响起,“什么人?”   “嘘……”她小声道,“是我。”   “小花嘉?”他有些吃惊,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我……”花嘉摸黑爬上了他的床榻,爬得准确而流畅,“我是来跟你,跟你……”   “跟我什么?”他的声音中含着笑意,“跟我聊天不成?”   “当然不是……”花嘉感到一阵害羞,她咬了咬牙,心一横,“你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深更半夜爬到一个没娶妻的男人床上,这是要干什么呢?”   舜赫并没有笑,他沉默了一会儿,“你父亲不让你嫁给我,是吗?”   “没有啊,”花嘉心里一慌,连忙摇头,“他当然答应了,就是他答应了我才来的!”   “小花嘉,你不要骗我了。”   花嘉瘪瘪嘴,“不管他答不答应,咱们先把生米煮成熟饭,这样他不答应也得答应。”   “但这样对你不好,”他温柔地搂住了她的肩膀,她立刻顺势靠进了他的怀里,“况且我也不喜欢偷偷摸摸的,要在一起就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,这样算什么?”   “可是……我来都来了,”花嘉绞着双手,抬眼瞅着舜赫,“不管,反正我今晚一定要成事!”   这回舜赫总算笑了出来,他笑着说道,“看来成亲的事只是借口,你今晚来就是为了跟我睡一觉是吗?”   这话说得让花嘉不好意思起来了,她的脸在黑暗里一阵红一阵白,嘴上语无伦次地掩饰,“什么……怎么可能?我,我今晚可是牺牲啊!这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吗?你胡思乱想什么?”   舜赫点着头,拍拍她的肩膀道,“好了好了,小花嘉,幸好你不是一个男人,否则的话这世上就又多了一个急色鬼。”   花嘉被他逗笑了,她一边笑一边打他,然后捋起袖子,眯着眼睛贼兮兮地冲舜赫道,“来来来,好姑娘,你长得真水灵,来给大爷亲一个!”   说着她就扑了上去,两人打打闹闹地又笑作了一团。   ******   当晚,花嘉和舜赫两人嬉闹了一阵子,尔后跟往常一样躺在床上说悄悄话,说着说着便睡着了。   花嘉次日醒来时,天已大亮,舜赫早就起来了,正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她,花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,急急忙忙地穿戴整齐,又理了理头发,匆匆跟舜赫道了别后,便要往帐外走。   “小花嘉,明晚还来不来?”临走前,舜赫在她身后大声问道。   “不来了不来了!”花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,随即又害羞地笑了,“反正来了也是白来!”   说完,她便掀开帘子跑了出去。   花嘉没跑两步便遇到了族里几个跟她相熟的姑娘,她想躲,却已经来不及了,只能任由她们满面春风地迎上来,先是看了看花嘉,又向舜赫的帐子瞄了一眼。   “小公主,你昨夜该不会钻了舜赫的帐子吧?”其中一个姑娘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,掩嘴直笑。   “我,我……”花嘉话没说出口,脸却先红了。   姑娘们顿时笑开了,“听说那个舜赫虽然面目清秀,但脾气却坏得很,不知道你跟他上道儿的时候,他的脾气怎么样呀?”   “什么,什么上道儿?”花嘉支支吾吾地问,她问完蓦地猜到了她们的意思,立马捂住红成番茄的小脸,飞也似的跑了。   她的身后传来了姑娘们一连串的笑声,花嘉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了。   少女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里,一整天都乐陶陶的,虽然生米尚未煮成熟饭,但她对舜赫的喜爱却越来越深了,她不断回想着他搂住她的肩膀,坚定地对她说‘若要在一起就得光明正大的,偷偷摸摸算什么’,心里好像打翻了一个蜜罐。   翌日午后,她背上一张轻弓,手持马鞭,打算随舜赫一起外出骑马打猎。   准备完毕,花嘉欢乐地哼着小曲儿,离开大帐去找舜赫。   她一路走得轻快,起初还蹦蹦跳跳的,可走到后来却渐渐觉得不对劲,她越走越慢,隐隐感到蹊跷,舜赫的帐篷并非位于偏僻之地,平日里常常有族人经过,但今天却罕有人至。   奇怪?花嘉暗忖,这里似乎太安静了一些。   “舜赫!舜赫!”她在他的帐外叫唤了几声,却没听见他的回答。   怎么回事?   花嘉心中生疑,干脆将帘子一掀闯了进去,帐篷内的陈设还是跟往常一样,未现异常,但舜赫却不在帐子里。   奇怪?难道他跟别人去打猎了?   花嘉暗自琢磨着,舜赫平常最爱独来独往,没见他跟谁交情特别好啊?   思索间,大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,花嘉心中一惊,似乎有人快速包围了整座帐篷,她正感到疑惑,鹿皮帘子猛然被人掀了开来。   “父亲!”花嘉吃惊地叫道。  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,他的身影巍巍然如山,脸色犹如阴天般沉郁,他负手走到花嘉跟前,沉声开口,“听说,你近来与舜赫那小子走得很近?”   “是啊,我……”花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,“我很喜欢他。”   少女心里发毛,她的族长父亲虽然从小宠爱她,但那并非毫无距离感的溺爱。   他有时也会拿出父亲的威严,勒令她不许参与族内一些出格或危险的活动,当她不听话时,他会严厉地斥责,只是从不会对她采用酷烈的惩罚。   “几天前,你跟我说想要嫁人,就是想嫁给他?”族长的神情十分严肃。   “是,”花嘉小声回答,“不可以吗?”   “不可以。”   这三个字冷酷而简短,像匕首一样扎进了少女的心里。   “为什么?”她的眼里冒出水光来。   “花嘉,你年纪太小,很容易上当受骗,”他低头看着她,目光像父亲般严厉,“这个舜赫并不是真心要娶你,他接近你是别有用心的。”   “什么用心?”   “他要报仇?”   花嘉狐疑地看着他。   “有一件事,父亲一直没有告诉你,”族长的面孔现出阴郁的神情,“当年,舜赫的父母情投意合,却坏了族里的规矩,我不得不拆散了他们,又下令处死了他的父亲,他一直对我怀恨在心,如今舜赫接近你,不是出于真心,而是为了报复我。我杀了他的父亲,他就要毁了我的女儿,这样大家才能扯平。”   “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,”花嘉松了一口气,“父亲,你多虑了,舜赫早就告诉我了,他虽然对你有些不满,但对我却是真心的,如果他想毁掉我的话,早在雩之国境内就能下手了,何必等到现在?”   “哦?他早就告诉你了?”   老族长略微感到惊讶,紧接着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怨恨的神情,这丝怨恨表现得非常露骨,花嘉从未见他在自己跟前露出这样的表情,心头不由大震。   “父亲,怎么了?”花嘉小心翼翼地问道,今日的一切都如此反常,她隐隐感到胆寒。   老族长不说话,他低下头皱起眉头,仿佛在凝神沉思。   花嘉不敢出声,只是疑惑地望着他,老族长那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已然呈现出大片灰白,这种暗淡的颜色为他的面容增添了一股肃穆的气息。   如此形象落在花嘉眼里,让她坚定地相信她的父亲是严厉而沉肃的,绝无阴险与居心叵测的特征。   “也罢,无论舜赫对你真心与否,你都不可能嫁给他,”半晌,老族长终于开口了,他的语气非常专横,“不仅仅是舜赫,别的男人也不行,因为你只有一个选择,而且只为那个选择而生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花嘉心中慌乱起来,她不懂旁敲侧击的战略,干脆单刀直入地问,“父亲,你是不是……要把我送去别的部族联姻?”   “当然不是,”老族长微笑摇头,“我怎么舍得我的小花嘉远嫁他族?”   “那,那是为什么?”这下花嘉更不明白了。   “花嘉,如今你已经长大,有些事我是时候让你知道了。”   少女讷讷点头,“……什么事?”   “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。”   花嘉听罢,又是长长松了一口气,“父亲,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吧?看看我的长相,再看看你的,用脚趾头想想也该猜到了,但你辛辛苦苦把我养大,在我眼里,你就是我亲生父亲,永远都不会变的。”   听到这话,老族长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诡诈又冷酷的笑意。   花嘉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,只觉寒毛直竖。   当一个熟悉的人突然在你面前变得陌生,这种感觉是能让人毛骨悚然的。   “说实话,我膝下并不缺乏子女,没必要收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,”老族长露出了无声的微笑,“但是花嘉,你不一样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你的母亲是个晔国人,啊……不,”老族长微微一笑,“不,如今已经没有晔国了,你是雩之国人。你母亲是我年轻时抓来的一个俘虏,她生得美极了,我为她神魂颠倒,可惜她当时有孕在身,我不舍得碰她,本想等她诞下孩子再娶她为妻,谁知她竟然难产而死了。”   花嘉倒吸了一口凉气,之前在脑海中闪过的那个诡异念头又浮现了出来——她的父亲收养她,该不会是为了……   “那是我生平一大憾事,”老族长负手道,“我半生纵横草原,何物不能拥有?唯独这件事让我无法释怀,不过当我看到她的孩子时,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,这个办法虽然艰难,但却充满乐趣,只要成功就可以弥补我半生的遗憾。”   老天爷啊……花嘉觉得自己的猜想快要成真了!   “如今你越长越像你母亲了,虽然不及她美貌,但却颇具神/韵,”老族长望着她,露出了满意的微笑,“我养育你多年的目的,花嘉你明白了吗?如今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,我已经说过,你生下来就只有一个选择,这个选择就是当孟莱族的皇后;如果你不愿意,那就没有必要继续活着了。”   花嘉目瞪口呆。   他说什么……当孟莱族的皇后?   听上去倒是很不错呢……   想不到她的人生已经辉煌到这个地步了!   花嘉想起多年来父亲看向她时,常常流露出的自豪目光,她忽然意识到,那并非一个父亲在为女儿的成长而自豪,而是一个养猪人见自家猪仔被养得越来越肥美而感到自豪。   “不,”她喃喃着,后退几步,“不,我不能……”   “为什么?”他问她,脸上依然冷漠地微笑着。   老族长有一双鸷鸟的眼睛,冷冰冰阴森森的,不仅没有一丝感情,甚至连一点欲/望都没有,好像她只是用来圆满自己人生的一件物品,不需要投注感情。   “因为我……”花嘉咬了咬牙,“我已经是舜赫的人了。”   “哦?”他并不感到惊奇,只是脸上又露出一丝怨恨的神情,“你们已经做出事来了?”   “当然,”花嘉生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气概来,“我与他结伴而行一个多月,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发生?”   老族长点了点头,他走到她跟前,居高临下,渐渐露出惋惜的神色,“既然如此,那你就没有资格当孟莱族的皇后了。来人!”   两名武士应声走进了帐子里。   “我的小女儿,可惜了你这张美丽的面孔,”他低声说着,轻轻抚摸她的脸颊,“原本是能与我平起平坐的,可你不愿意,那我就只能将它付之一炬了。”   说罢,他打了一个手势,“把她押下去吧!”   ********** 作者有话要说:  下章应该就能完结了! 小天使的脑洞好厉害!然而我的脑洞却好龌龊,捂脸…… ☆、第五十五章   花嘉被人关在一处诡异的地洞里,这里到处都是红色的岩石,岩石呈拱状,表面凹凸不平,布满了螺旋状的纹路。   一套绳索将她牢牢地绑缚在一根笋状的石柱上,她使力挣了挣,丝毫没有用。   花嘉抬起头,开始打量这个狭窄幽长的地洞。   以前她从不知大风岩里还有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,果然舜赫说得没有错,她的父亲有很多事瞒着她,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,跟她所了解的完全不一样。   念及白日里老族长对她说过的话,少女的内心复又充满了震惊。   曾经他是那么关爱她,满足了她对一个好父亲的所有想象,谁知一切竟是一场阴谋,他转眼就撕下了伪善的面具。   花嘉纯洁的心灵上出现了第二道‘这辈子都无法痊愈’的伤痕,她记得上一次受伤,是在厉鬼的寿宴上亲身经历了一场淫/乱的无遮大会。   如果这次能活着出去,她一定要把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写成话本子流传出去,对了,话本子该叫什么名字呢?叫《花嘉传》?或者……《珍珠传奇》?   可是谁能来救她出去呢?   “舜赫!舜赫!”她开口大叫了两声,幽深的地洞内传来一阵阵回音,许久,没有任何人给她答复。   花嘉沮丧地垂下了头,冷风从洞顶的缝隙外钻了进来,带着一股她熟悉的青草香,她贪婪地吮吸着风的气息,想要从中获取一线生机。   少女静静地等候在地洞里,她的直觉告诉她,舜赫会来救她的,就跟前两次在恶鬼寨里一样,他一定有本事带她出去!   舜赫此时确实很想来救她,但他并不知道她在哪里。   老族长得知自己的女儿深夜钻了舜赫的帐子后,勃然大怒,这种怒火汹涌澎湃,蛮不讲理,跟小孩子失去心爱的玩具时一模一样。   他暗中派人取舜赫性命,未料舜赫不仅干掉了他派去的人手,还逃得无影无踪。   老族长满腔怒火无处发泄,他费尽心力养了那么久的小姑娘,居然被一个混血小杂种占了便宜,若不亲手将他大卸八块,如何解得了他的心头之恨?   于是他故意放出话来,说明日就要操办婚事,迎娶养女。   族里的壮士们被召集一处,连夜搭建高台,铺红毯,挂彩带,摆酒席,很快就在天亮之前将大婚需要的所有事物都准备妥帖。   翌日正午,当婚宴如火如荼地举行时,舜赫果然出现了。   他悄声无息地打倒了婚宴外围的守卫,手里提着带血的弯刀径直闯入了宴席,热闹喧哗的歌舞纷纷停了下来。   “小杂种,你果然来了,”老族长端坐在高台上,声音有如洪钟大吕,“是来救你的心上人吗?”   舜赫懒得与他废话,扬声问道,“花嘉呢?她在哪儿?”   “她就在我身后的大帐里,”老族长眼神如针,“有本事就来抢!”   说罢,他将手一挥,红毯上歌舞的人群反手扯下了戏服,抽出了刀剑利器,对着舜赫摆出了攻击姿态。   舜赫二话不说,他决定先发制人,踏足飞身而上,三步两步冲入人群,在他们发动进攻之前率先挥起了弯刀。   看热闹的族人惊慌四散,老族长埋下的伏兵将整个场子围了起来。   舜赫的身手在孟莱族里是数一数二的,他不仅速度快,砍起人来还又准又狠,他在对手们尚未回过神来之前,就已笔直杀出了一条血路,势如破竹一般冲向了高台上的老族长。   老族长神色未变,他迅速从矮几下抽出一把大刀,猛地站起来掀翻了桌几,从高处一跃而下。   两人转眼斗到了一处,刀刀相撞,火星四射,周围的勇士们见族长亲自出马,手持兵刃立在台下观战,在没有得令之前,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助阵。   老族长虽然年逾中旬,但体力与壮年男子无异,他与舜赫二人你来我往地缠斗,一时不分伯仲,打得难分难解。   舜赫斗得久了,渐渐失去了耐心,他的爆脾气常常在打架中发作。   对有些人而言怒火是绊脚石,容易扰乱人心绪;可对舜赫而言,怒火是他的助力,当他火冒三丈的时候,攻势也会愈发凶猛,宛如急雨般密集猛烈。   争斗间,舜赫旋身而起,一招荡开了老族长的大刀,他趁他后退躲闪的空档,折身冲向了大帐,鹿皮帘子起了又落,转眼淹没了他的身影。   大帐内十分昏暗,他看见一个身着嫁衣的姑娘背对着他坐在镜前。   “花嘉?”他疾步冲了上去。   未料端坐镜前的女子突然转过身,她檀口微张,有什么银闪闪的东西从她嘴里飞了出来!   不好……   舜赫慌忙一个翻身躲过,“你不是花嘉!”   他看清了那女子的容颜,飞快地转身掠出大帐,他刚刚踏出帐子一步,一张沉重的大网便从天而降落在了他身上。   这是一张铁网,砸在人身上能将人砸晕,好在舜赫反应迅捷,及时捂住了头颅,没有被砸中要害。   守在帐外的勇士们见他落网,纷纷举起大刀向他砍去!   谁料舜赫依然能快速地移动,他虽然生得漂亮清秀,但力气却大得很,这张铁网罩在他身上丝毫没有减慢他翻滚躲闪的速度,反而成了他的护甲,让他避免了刀剑的侵害。   这处打得正激烈,远方忽然传来了几声短促的号角声,这号角预示着危机,若非灭顶之灾,绝不会不吹响。   怎么回事?   族长原本正举刀想要置舜赫于死地,蓦然听见号角声,他疑惑地抬起头,竟然看见远方有大股烟尘滚滚而来,伴随着铁蹄飒沓如惊雷般的声音。   似乎有军队来了……   老族长大吃一惊,他奔下高台,一把从手下那儿夺过号角,一边吹一边大吼,“召集勇士!召集勇士!”   舜赫趁着对头分神间,迅速顺着台阶滚到了高台下,他解开缠绕在身上的铁网,站起身来。   老族长此时已经走远,舜赫立刻拔足奔去,一路穷追不舍。   “花嘉在哪儿?”他狂吼道。   “我知道她在哪儿。”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。   舜赫猛地停下脚步,他回过头,只见阿骨勒冷冷地站在他身后,眼神一改往日的呆滞和迷茫,竟是非常清醒地望着他。   “花嘉在哪儿?”舜赫此时顾不上其他,只管大声诘问。   一只苍鹰从高处盘旋着落在了阿骨勒的肩膀上,他抚摸着苍鹰的羽毛,不紧不慢地开口道,“她在红岩洞里,你跟我来。”   ***   花嘉自始至终都被绑在红岩地洞里,根本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。   正当她在洞里默默地思考,自己将来写的话本到底叫《花嘉传》还是《珍珠传奇》的时候,忽然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儿。   奇怪……难道有人在洞外烤肉吃?   “喂!有人吗?”她卯足了劲儿大喊起来,“有人吗?救命啊!”   没有人回答,可地洞里的烟味却越来越浓,过了一会儿,不仅仅是烟味了,她看见大量白烟从高处的缝隙里钻了进来。   花嘉忍不住咳嗽起来,紧接着无数燃烧的稻草被人丢了下来,浓烟四起转眼就模糊了她的视线。   看来族长是要烧死她!没错,他说过要将她付之一炬,果然是说到做到!   花嘉眼看着自己被浓烟和火光包围,身体却被绑在柱子上无法动弹,心里算是彻底绝望了。   很好很好,她再也不用思考将来的话本子叫什么名字了,因为她马上就要去见阎王,然后无忧无虑地投胎过下辈子了!   “舜赫!舜赫!”性命攸关的时刻,少女决定大声说出自己的遗言,她拼着最后一股劲儿喊道,“我要死了!这辈子不能嫁给你了!咱们下辈子见!你千万不能失约!”   可下辈子怎么见呢?   这辈子她死得那么早,舜赫却还年轻,他还能活上个好几十年才会死去,等到了下半辈子,她都变成老太婆了,舜赫才刚刚出生,这还怎么谈情说爱?   “舜赫!”她又大叫起来,却被浓烟呛得直咳嗽,“舜赫!咳咳,你,你给我早点去投胎!我不要下辈子跟我孙子谈婚论嫁!”   “谁是你孙子!”   浓烟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。   花嘉大吃一惊,她定睛一看,只见朦胧的烟雾出现了一双湛蓝的眼睛,舜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红岩地洞里,他看上去十分狼狈,漆黑的长发上落满了烟灰。   此时他快步走到她身边,一刀砍断了她的绳索,花嘉立刻扑进了他的怀里。   她刚要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地洞却突然震动了起来,大量石屑纷纷而落,这个红岩洞似乎有坍塌的迹象。   “不好!快走!”舜赫意识到不妙,拉着花嘉在浓烟里狂奔。   两人顺着狭长曲折的通道狂奔,两旁全是岩石,他们一边跑,头顶不断有石块在往下掉,洞里的地面凹凸不平,很不好走,遇上过于狭窄的转角须得放慢脚步,收腹侧身才能穿过。   随着地洞愈发强烈地震颤起来,从高处掉下来的石块也越来越大。   花嘉跟着舜赫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出口前,可惜出口在高处,而通往高处的台阶已经被掉落的乱石掩埋,成了一座小山般的石堆。   “没有时间了,我先把你扔出去!”舜赫一把将花嘉抱了起来。   “不!我不!”花嘉大叫着挣扎,“我要和你在一起!”   “这石堆太高!我没法带你上去!”舜赫急声道,“你跟我在一起只有死路一条!”   “那就死好了!”花嘉嚷嚷起来,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,“咱们一起死!一起投胎!下辈子重新在一起!”   “谁要跟你一起投胎!”舜赫厉声吼道,“万一变成兄妹怎么办?”   “什,什么?”花嘉被他吼得一愣,紧紧抱住他脖子的手下意识松开了。   就在此时,舜赫突然将她往上一抛,花嘉只觉得自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,然后跟断线的风筝一样往下掉。   有人接住了她,跟她一起滚落在草地上。   花嘉睁开眼睛,吃力地爬了起来,她抬起头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   此时天已大黑,地洞四周的枯草全都着了火,灰黑的浓烟冲天而上,石洞转眼便塌陷了,乱石噼里啪啦地砸下去,填满了狭小的洞口。   “舜赫!”她哭了起来,冲过去使劲喊他,“舜赫!你出来!”   “你别喊了,他出不来了。”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。   她回头,吃惊地瞪着他,“阿骨勒?”   那人摇了摇头,“我不是你的阿骨勒哥哥。”   他说着慢慢撕下了脸上的伤疤和死肉,一条条一块块,等他将脸上的东西撕干净,又揭下头上那顶蓬松毛躁的假发,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。   “你,你……”她怔怔地望着他,突然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,“阿骨勒哥哥呢?你把阿骨勒哥哥怎么了?”   “你的阿骨勒哥哥当然是死了。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冒了出来,听上去低沉又傲慢。   花嘉一听见这个声音就怛然失色,只见那个假冒的阿骨勒身后缓缓走出一个人,他黑盔黑甲,手握染血的战刀,嘴角噙着一丝从容不迫的笑。   黑色的军队已经包围了整座大风岩,到处都是大火和浓烟,风助火势,烧毁人畜帐篷无数,到处都是孟莱人的哀嚎,老弱妇孺奔走逃散,男人们拼死搏杀,却无一人能冲出黑色的包围圈。   “你,又是你……”花嘉瞪着闻澈,浑身颤抖,“阿骨勒哥哥呢?”   “他死了,是我亲手杀的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她咬着牙,悲愤填膺。   “怎么了?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?”闻澈脸上的笑意更深,“那天晚上,阿骨勒为了救你,私闯我的府邸,你亲眼看着我将刀插进了他的胸膛里,怎么还会相信他侥幸不死呢?”   花嘉的脸上挂满了泪水,她一步步后退,感觉自己就像闻澈手里的一只小虫子,他随时都能将她捏死,也随时都能将她玩得晕头转向。   “这个阿骨勒是假的,”闻澈缓缓走上前来,拍了拍同僚的后背,露出赞许的神色,“他是上将军暗中派出的人,目的就是为了摸清你们的老巢在哪儿,多亏了他,还有那只训练有素的苍鹰,否则咱们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地方。”   “所以……”花嘉红着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“所以……你早就知道我进城的目的?你让我救出阿骨勒,救出族长,然后顺利地逃出去……全都是……”   “全都是我部署好的!”闻澈大笑起来,“花珍珠,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平平安安地跑回大风岩,而我也应该感谢你,这一路,你的功劳最大,没有你热心救父,我也没有今日的凯旋,此番若有封赏,我一定分你一半!”   花嘉说不出话来,只是慢慢地摇着头,这几日她接二连三地受到不可思议的打击,此时已经濒临崩溃。   “闻澈!你这个卑鄙小人!”   下一刻,风里忽然有人大吼了一声向他冲来!   闻澈循声望去,只见那魁梧的老族长不知何时杀来了此地,他手握大刀,浑身浴血,狂奔着向他冲来。   他身后的弓箭手正要放箭,却被他抬手阻止了。   发狂的异族男子挥刀向他砍去,闻澈根本无心对战,他随手用刀鞘格挡,边打边退,只守不攻。   “死到临头,做什么困兽之斗!”闻澈冷笑道,“上回我们好不容易把你抓起来,这次岂会那么容易就把你放走?”   老族长好不容易杀出重围,此时已是穷怒之末,他方才接连出击却未曾得手,已让他心力憔悴,他不得不停下攻势,单刀挂地,站在原地喘气。   “就算我找不到你们的老巢,我也不会让你活太久的。”说着,闻澈向那假冒阿骨勒的军士使了个眼色。   那人立刻会意,利索地从怀里取出一个银铃铛,拿在手里有节奏地摇动。   老族长一听见那铃声,身体便开始颤抖,他庞大的身躯抖得像风里的一片枯叶,嘴里渐渐涌出了鲜血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  “在你逃走前,我找了个能人在你的饭菜里下了蛊,”闻澈笑得宜然,“就算这铃铛不响,你也活不过三个月。”   老族长猛地喷出了一大口血,他的身子往前一扑,摔倒在草地上,四肢抽搐了十来下,再也没有爬起来。   花嘉怔怔地望着父亲的尸体,心里百味陈杂,即使他最后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,她还是念着他多年的养育之恩难以忘怀,如今她只想逃脱他的魔掌,从未想过要置他于死地。   “差不多了,”闻澈拍了拍手,满意地望着地上的尸体,“只要再收个尾,咱们就能收兵了。”   收个尾?   花嘉听到这话,蓦然打了个激灵,她抬起头,发现闻澈的目光正缓缓落到她的身上。   这么看来,她就是那个要收的尾了。   花嘉绝望地站在原地没有动,也罢,既然大家都死了,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。   少女闭上了眼睛,等待着长刀划过她的脖子,切断她的动脉。   荒原上风声呼啸,她长发乱舞,衣衫飘动,然而夺命的一幕迟迟没有发生。   “好了,我是不会杀你的。”闻澈站在少女跟前,静静地注视着她,“花珍珠,你虽然又傻又迟钝,但交朋友却很有一套。”   “什么意思……”她睁开眼睛,讷讷地看着他。   “你去文安的路上是不是结识了一个姑娘,名叫云檀?”   “云檀?”花嘉一愣,紧接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,“你,你把她怎么了?”   闻澈笑了起来,“我把她怎么了?哼,我能把她怎么样?她是上将军的女人,我哪里敢得罪我的顶头上司?”   “什么?”花嘉不可思议地瞪着他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种奇遇。   “这回我出兵之前,接到了上将军的密函,他令我放你一条生路,不要赶尽杀绝,”闻澈低头笑了笑,“我当时还觉得奇怪,他向来高高在上,怎么会突然心疼起一个孟莱族小姑娘来?细细一想才知道,定是那位云檀姑娘的功劳,有她在上将军面前为你软语央求,你是怎么也死不了了。”   花嘉呆呆地看着他,她方才由生到死,又由死到生地经历了一回,此时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干了,噗通一声坐倒在地。   闻澈淡淡瞥了她一眼,不以为然地转过身,下令道,“走吧,去寨子里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。”   说罢,他手一扬,守立在四周的军士立刻跟上首领的步伐,快速向远处走去。   花嘉怔怔地坐在草地上,看着他们渐行渐远。   地洞四周的枯草被烧尽了,火渐渐熄灭,荒原上的风一阵接一阵吹,一阵比一阵冷,云朵飘移着在地上投落巨大的阴影,花嘉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坐了多久,眼睛里的泪几乎已经流干了。   正当她幽幽回过神,不知自己该死还是该活时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奇怪的响声。   这声音…… 很像有人在翻石头……   等等,翻石头?   花嘉如梦初醒,她猛然跳起来冲到那个塌陷的地洞边,只见一只手已经从乱石堆里伸了出来。   “舜赫……舜赫……”她嘴里不停念着他的名字,紧紧抓住他的手,一边翻开乱石,一边将他往外拉。   花嘉用尽了剩下的所有力气,慢慢地帮助舜赫从乱石堆里爬了出来。   成功之后,两人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。   繁星明亮,冷月高照,荒原上一片寂静,唯有风声作响。   花嘉躺在地上,定定地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火光,口中喃喃,“舜赫,你看,全都烧光了,全都杀光了……我们什么都没有了……”  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,然后轻轻拉住了她的手,“不,你还有我,我还有你。”   她转过脸看着他,慢慢地挪动身体,依偎到了他的身边,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,静静闭上了眼睛,“是,你还有我,我还有你……”  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,“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了。”   “是的,我们可以在一起了,”她听着他有力沉稳的心跳,“永远在一起。”   *********   闻澈此次剿灭孟莱族,凯旋而归,一时风光大盛。   圣上龙心大悦,上颢又按承诺不遗余力地提携他,闻将军如愿以偿地又升官了,他从五品官顺利地升上了四品,再往上升一级,左将军上隽就要跟他拼命了。   朝中不少达官显宦都流露出了想要跟他结亲的愿望,可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放弃过去那种浪荡又充满刺激的活法。   闻澈从边关返回皇城时,正逢上元佳节,街上彩带高悬,盛大的灯会又拉开了序幕。   每当这个时候,他的心里总会感到苦涩和遗憾。   往年,他总喜欢喝点酒,然后一个人徒步去看灯会,当他走在喧闹的人群里时,可以昏昏沉沉地找到一些熟悉的景象,那感觉就好像重温了一场美梦。   可惜今年,他碰巧升了官,面对诸多应酬,一时无法推脱,不得不在日落黄昏时,应邀上了同僚的画舫,安静地等待夜幕降临,与他们共赏流水浮灯。   华美的画舫缓缓荡开了水波,向湖心飘去,他独自走到船尾,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倚着横栏,眺望湖岸两旁的清景。   今日,左将军上隽也来了,他跟闻澈同坐一条船,又带着那个半老徐娘——红霞夫人,在众目睽睽之下饮酒作乐。   另一位上将军也来游湖了,他带着他的云檀姑娘,乘着一艘船型较小却更精美的画舫,与他们的船只擦身而过。   闻澈抬起头时,恰好看见云檀在上颢耳边低语,女郎脸罩轻纱,虽然看不清面容,但一双眼睛里却盛着满满的笑意,她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,惹得上颢也笑了起来,他笑得十分开怀,闻澈从没见过他如此快乐的模样。   他忽然陷入了沉思,如果当年他没有不择手段逼温抚音就范,她会不会像云檀一样全心全意地留在他身边。   可是往事已矣,终不能再现,闻澈低头望着冷光四溢的湖水,只觉愁肠百结。   昔时人已没,今日水犹寒。   远方的夕阳渐渐落了下去 ,他迷茫地抬头望着天际的一点残红,一时竟分不清那火红的晚霞究竟预示着鲜血还是他似锦的前程。   完 作者有话要说:  完结了!完结了!最后强行点题! 花嘉和舜赫浪迹天涯去了,闻澈是我写的第一个开场是单身狗,结局还是单身狗的男主…… 非常感谢给我留言的小天使!留言就是写文的最大动力啊!否则这篇我很有可能就坑了…… 么么么么么~~.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。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,不得用作商业用途;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